作者介绍:雷石榆(1911-1996),笔名:纱雨、杜拉,广东台山人。1933年赴日本留学,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东京分盟,主编盟刊《东流》《诗歌》,并用日文进行诗歌创作。其日文诗集《沙漠之歌》出版后,受到日本文学界好评。
回忆在母校“台中”学习的日子
在我黄金色的青年时期,值得回忆的事情是很多的,但作为学生,从改良式的旧学制到西方式的新学制,所学得的多方面的文化知识,成为我后来拿笔战斗的原动力。
我是母校“台山县立中学”十八春乙班生,我投考的作文试卷是用文言写的,我一知半解的文言早在私塾学过,而力求甚解的文言,则是在县城的学制改良式的“瑞应书院”,攻读了两年多打下基础,所以我十五岁就在《溯源月刊》,接连发表过旧体诗。在旧体诗方面,我受过清末秀才刘晚成校长的陶冶;在散文方面,受过清末举人周毓初教务主任的生动教学启发。其他教师有教英文的、数学、物理的、美术、体育的……所以我说“瑞应书院”是属于旧学制改良式的。
母校“台中”可说是由改良式旧学制,过渡向新式学制的开端。我进入母校时,校长是黄铁铮,校址在纱帽山麓,校舍及各种现代设备是全新的,根据黄校长手书镌刻的碑文所记创立的经过,一切建筑设备,是加拿大侨胞捐款助成的。稍后在山腰耸起一、二座红墙绿瓦的中式建筑物,是美洲侨胞资助落成的。
说它是新式的,可以从几方面看:
一、母校的环境与设施——前面是半弧形的灌木围垣,略偏左一头,是校门的出入口,进去便见左边的小花园,栽有各种花草,沿坡而上,植有“万利木”(白杨类)、棕榈等热带植物。正面是白墙平顶的二层楼校舍,正中的主楼开有前接台阶,侧立拱柱的大门,直入即达礼堂,上层外部是教师休息室,内部是校长及主任办公室,两侧廊道通教师宿舍;顶层像钟楼,其上竖起旗杆。主楼两边一字排开,看去像长廊上开着两重岔口,内部颇似倒置的“而”字形,下层为学生宿舍,上层为教室,两排之间成小庭院,栽有花木小竹,颇感幽静而空气清新。再往后,还有一座独立的宿舍,宅的右侧有图书馆、医务室。食堂、合作社小卖部壁上有我炭绘的美女肖像,最边为抽水机房、游泳池。校舍前局是大操场,再前面是大池塘,常泊有一、二小艇,塘边杨柳依依,特别是月夜的倒影,很是迷人。为了美化环境,我也参加过植树活动,在花园右上端,我植了一株“万利木”,离校时已长成丈余高。在这样新鲜优美的环境里,意气风发的学习与活动,长留在黄金色的回忆里。
二、教师与课程——我们的老师,有留学国日本、美国的,有毕业于北平、南京等大学的。所授的课程跟当时一般中学大致相同。语文虽以白话为主,但古文选篇也占相当分量,大概由于改良不能割断旧文化优秀传统的缘故。不过,我一反过去,专心学习《新青年》、《创造月刊》、《太阳月刊》、《语丝》、《莽原》等“五四”运动前后的进步刊物和各种专集的白话文作品,就在这时我开始写作新体诗、散文、小说、评论等。
教我们美术的,有擅长水彩画的李春风老师,另一位教素描的谭老师,与活泼、谐趣的李老师相比,他说严肃、沉静的绅士型,但有时暗暗地在房里练绘油画,一大幅裸体美女像,老不见完成。
初时我们的老师,多少广东籍的,又以台山出生的较多,平时他们面对各地区方言的差异,就用广州话交谈或讲课;但与外省教师对话,只好使用“国语”。出生广东琼州的陈競老师,不会广州话,他教国文,使用的据说是“国语”,讲起古文来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可我们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只见黄校长和一二出身于北平某些大学的老师,能和他对得上话。当时提倡普及国语(普通话),就流行这样的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广东人讲官话(普通话)”。但推行全国统一语言,已提到现代教育的日程来,我校很快请来一位教“国语”的女教师,她姓肖,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是位苗条清秀的未婚佳丽,说话清脆悦耳,从注音字母:ㄅㄆㄇㄈ……教起来,拼读会话或语文,更婉转好听。不知怎的传到县城里,她被请去开班讲授,每周二、三个晚上,我得到旁听许可,她发觉我学语言的浓厚兴趣,而且毫不胆怯地和她对话,便喜欢和我接近。但在城里开速成班,由于听众的文化水平和年龄,都相差距颇大,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者,使她感到困扰,不多久就结束了。
还有给我印象颇深的,是教练洋乐队(管乐器的)郭士驹先生,他中等身材,一管高鼻梁,经常西装革履,一派洋绅士风度,不大言笑,态度和蔼,偶尔说话,使用香港通行的粤语。他住的单人房,在我们学生宿舍隔壁,常见他在房里练手提琴和弹风琴。每到假期,才见到他白胖的夫人来接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度假。我们二十多个队员,每天早晨排立在花园亭子的前面,听郭先生用英语点呼每类乐器,轮次教练,他按各类五线谱,亲手吹奏练习。我是吹短号(Cornet)的,是最费气力的乐器,我虽有过多年吹喇叭的经验,但眼看五线谱,指按弹键,动作一致很不容易,无论校内练习或校外集体演奏,不断变换曲子,郭先生常常贴近我,提示吹奏的指导。
此外,早年留学日本的谭秀峰、朱鲁泉两位老师,在不同的级班讲过课,平时都喜欢接近青年,对于青年接受新思想,新文化,起过积极的影响;谭秀峰即后来的何干之,是我们台山最早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抗战时任过迫安陕北公学教务长,解放后任中国人民大学教务长,在“文革”初期含冤故去,其遗著有《中国现代革命史》等。朱鲁泉即现在仍健在的朱伯濂先生,当年发表过好些新体诗,颇有拜伦的风格,解放后则当以旧体诗抒发胸怀,其著名度远大海外侨胞之间,历任《新宁杂志》主编至今。
三、几项课外的活动和工作
1、同窗四人办“汐社”——大约在1929年下半年,我与雷秋波(哲如)、陈作梅(白曙)、伍福胜(示月)甲乙班同学,共商创立一个文学社,结果同意伯曙取名的“汐社”,先在《舆论报》第四版出周刊《汐》,表示汐潮冲击着黑夜,黎明将要到来的象征意味。这是“五四”文学对我们起了启蒙的作用。我们共同集稿,分工轮流编辑,发表的主要是白话诗,其次是散文、随感、短评。我则在另一个对开大报(《正气日报》)副刊发表连载小说《情缘之果》,多半是想象的恋爱故事,还未写到虚构的结果而中断,不多久,该报社因经济问题倒闭。我们的《汐》维持较长时间,都无稿费,以赠报为酬,由于功课和其他活动频繁,大约半年后宣告停刊了。我们四人中,雷秋波是我同村的小伙伴,自小学起,一直是最亲密的同窗,出校后无机会升学,当过小学教务主任,抗战开始时,他与示月去了延安“抗大”学习,后被派到敌后游击区工作,从此杳无音讯。伍示月改名伍铭,被派到山西从事编报工作,解放后任北京通俗出版社社长,约六年后病故于外出考察途中。
白曙于1932年去上海,进了暨南大学,参加了“左联”,是“新诗歌会”成员之一;“左联”解散后,在鲁迅支持下,由方之中主编的《夜莺》月刊(1936年3月创刊,6月被迫停刊),共四期上只见看出我们二人的诗创作,有我各期合计共五首,在一、三期中,刊有他的《她的悒郁》和《十年》二首。抗战时,白曙在华南各地从事教育和文艺战线上的工作。解放后,任过广西文联委员,中国“作协”广西分会主席等职。1986年12月9日病逝于南宁,终年七十四岁。
2、校内义务种种——在1930年间,我被选为学生自治会委员,我的实际任务是主编校刊《台中半月刊》兼民众夜校教务主任。这个半月刊是大32开本,每期约百余页刊载八九万字的期刊,部分寄送海外各地华侨,小部分赠送国内的中学(如天津南开中学等)。当时校长黄铁铮很重视学生自治会的活动和校刊的印行,为了向海外华侨募集经费捐助,把学校的各种设备和我们的活动状况,都摄入黑白录像带(尚未发明录音带)准备带到海外去放映,显示办校成绩的各个部分。校刊发表师生的诗文,也欢迎校友寄稿,学术上的论争(有过林、黄两校友的激烈论争),听任发挥各自的观点。
由于县府拨款常常拖延,学校经费日形拮据,是年秋黄校长赴美洲向侨胞募款,一去经年无何进展而迟迟未归。这期间,正是世界性经济周期恐慌的年头,我们靠侨汇上学的学生,除了每学期交足学杂费约五六十元白银外,在生活上我也得力求节约,手里有余钱,总是花在添购新书何刊物上。
3、难忘的精神食粮供应站——城里有家“岭南书局”,是侨属叶氏兄弟开办的,这是唯一兼售进步新书刊的书店,可称之为“精神食粮供应站”,大叶(建元)任经理,进步文华人士成为他热情接待的常客,对于我这个崭露头角的中学生,更是另眼看待,分外关照,例如有过二、三次寒暑期间,无偿地招待我在书局宿食,任由我选择书架上读物,躲在阁楼上细看,也有我选购带回校内细读的,如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以及有关历史唯物主义、唯物辩证法、艺术论、社会学等译著。
自从离开母校至今,不觉度过了大半个世纪,这期间经历过多少坎坷、磨难,几度虎口余生,都不在此赘述。这大半生可说是南人北客,每遥望数千里外的故乡,不禁忆念在母校度过黄金色的中学生时代。而我能进入这样新式学园,乃至后来留学日本,完全是靠父亲的侨汇支持。在我出世前就漂流海外谋生的父亲,平生相处不是两年光景,竟于1941年日寇侵占印尼战争中,生命财产都化为乌有了。
不管经历了多少沧桑,我对当年培育了我,对我成长起过重要影响的母校“台中”,是永生难于忘却的!
一九八九年5月于保定河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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