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10.第七章 诗与惊奇(2)

【十扇窗】10.第七章 诗与惊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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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性发现与创造性发现和许多生物的生命一样,都是通过生成性重组来实现。将不同的元素整合在一起,看看它们是否可以成为一个能独立生长和发展的新整体。为了探索这一过程如何发生,我们必须从认知自身的起源开始,从模式的建构和识别开始。用威廉·詹姆斯的话来说,是从婴儿“嗡嗡作响,叽叽喳喳的困惑”(buzzing and blooming confusion)开始,首先通过感知什么是存留的事物,什么是重现的事物,我们构建一个可理解的世界。只有在这些模式就位之后,我们才能开始识别与模板相背离的状况,并了解哪些是全新的组合或哪些可能会产生新的影响。创造性的顿悟与此大同小异:它是一种战胜了老套乏味的思想、情感或语言模式的知识。


那么,惊奇是顿悟的第一种味道。惊奇是一种情感,我们通过它来记录诗歌和生命中知识的转移和转变。好的诗歌能使自我和世界以变形的方式被认知,带领我们进入一种被打开、被增强和被改变的存在状态。从《爱丽丝梦游仙境》到《格列佛游记》,我们在很多故事中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如果你在新的环境中醒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最让读者不安的是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竟表现出绝对的平静。)而且,惊奇不仅意味着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改变,而且意识到惊奇本身也是改变的一部分。


一种新关系的飞跃越巨大,它所蕴含的惊奇就越强烈。意义最为深远的发现——那些被描述为革命性的或“震撼世界”的发现——是像哥白尼重新排列太阳和行星的位置那样的发现,它们挑战并取代了我们日常最常见的感知和不容置疑的假设。然而,正如我们所见,在科学领域,这样的惊奇很快就会融入虽与众不同但现在已成定局的模式。在艺术领域,新奇事物不是对象而是过程,不能被固定在头脑之中。


拉丁语动词“cogitare”意为“去思考”,从其根源看是指“通过摇晃将事物整合在一起”;而在神话中以及在世界范围内的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中都可以发现“激荡”(agitation)是创造新事物所必需的思想。“intelligo”的词源也有多种不同的解释:它是一种涉及分类、意图、选择的才智。这不禁让我们回想起契诃夫对天才的定义:区分本质和非本质的能力。创造性活动的认知框架再次变得与众不同:它会提出关于“反事实思维”的重组问题:“如果……会怎样?”


“如果……会怎么样?”驻留在一种光谱之中,也同样栖居在科学家创造的离心机和孩子们的“扫帚马”之中,尽管它们之间有所区别。游戏以新的方式重组事物。然而,尽管游戏的结果能寓教于乐,但很少会让人感到震惊。“假装”(make-believe)之所以会在早期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正是因为它不“算数”:游戏是一种不会产生恶果的探索。相比之下,研究人员则希望一个实验结果能真的产生重大影响。


这些区别阐明了为什么有些诗歌极其重要且必不可少,而另一些诗歌尽管表面看起来很有成就、很有趣,却并非不可或缺。深刻的惊奇是一种心灵的自我暗示,暗示着一件被感知或被思考的事将会孕育出结果,一个发现可能真正有用。然而,“惊奇体验”本身——尤其是对一件艺术作品所做出的反应——很可能被视为某种不一样的情绪,一种随之而来的情感;神经科学家说,惊奇最多持续半秒;因此读者可能会注意到一首好诗所带来的悲伤、怜悯或好奇的突涌,却不会注意到它释放出的惊奇。惊奇在生存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人们会如饥似渴地学习和践行最令人惊奇的事物。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文化而言,我们所弘扬的诗歌是那些深深震撼和打动我们的诗歌,因为正是它们唤起了我们的回忆,激起了我们自身回忆的需要。

为什么仅能持续半秒的事物对艺术和我们的生存都如此重要?震惊体验改变被震惊之人的特殊方式也同样重要。此外,惊奇还能吸引注意力:婴儿听到出乎意料的声音时,会停下来并使劲地盯着看——惊奇经验本身就令人惊奇。惊奇也异常引人注目:一个人受到猛烈惊吓时,心率会瞬间骤降,整个生命都会暂停,以便更好地理解和掌握那里的情况。惊奇也能打开心灵,让我们摆脱成见。惊奇并不以“好”或“坏”来衡量它的对象,尽管这也可能会随之而来。当被问及任何突然的变化时,惊奇所引发的问题很简单:“它是什么?”而惊吓则似乎抹去了人们对新事物的认知。根据一位研究者的说法,惊奇时的表情接近于狂喜,接近于婴儿初次醒来时的无限开放与无限可能。查尔斯·达尔文在《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一书中将惊奇、惊吓、惊愕和惊讶都归为同一类表情。


在诗歌中,惊奇以同样的方式加深、聚集和净化注意力:停止先入之见,让更敏锐的理解进入。诗学上的惊奇涵盖了词汇、句法、概念、意象和修辞等多个层面,都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内容。(明显的或微妙的)模式的破坏可以发生在结构、节奏、方法或韵律上。惊奇可以完全停留在诗的表层文本中,也可以只栖居在诗的潜文本中。最不可能之事也许是如何选择观看对象,然而微妙的惊奇能通过注意力的运动和重新聚焦来获得。某些俳句,比如小林一茶的诗句“别担心,蜘蛛——我也只是寄寓一时”,会让那些未被注意的事物重新被人关注,就像你所在的房间的墙壁突然消失,而隔壁的房子(毕竟你知道它就在那里),突然闯入你的视线里,你会发现你的邻居除了蜘蛛,还有你自己的房子。


无论以何种或大或小、或引人注目、或几乎难以察觉的方式,“诗的惊奇”是以一个改变的自我取代了原有的自我。即使是一行诗中细微的惊奇,也是停顿、疑问和对理解的修正;就像双关语或日本诗歌的轴心词,能将两种心灵状态同时召唤出来,相互推挤,彼此激荡。当济慈写下“诗歌应以美妙的盈溢让读者感到惊奇”这句话时,也指出了意义和经验近乎无形的嬗变。诗歌密切关注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事物,世界和经验自我因而呈现出过剩的丰饶。这样的诗歌给予我们在口渴时发现泉水一般的愉悦:我们知道,“口渴”会得到毫不吝啬的回应,泉水会以极大的慷慨满足你。


惊奇是确定性的反义词,和拘囿心灵与意志的既定认知截然对立:惊奇是一种被扭转的情感,而非自我创造的情感。虽然婴儿打喷嚏可以明显地让自己感到惊奇,却没有将自己逗乐。我们往往不会因为自己闹出的笑话而发笑,至少在独处时是这样。然而,诗歌写作或者任何一种创造性努力的原因之一,恰恰是为了让你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惊奇。对于那些不写诗的人而言,诗歌似乎只源于自我。但是,诗的创造者将诗视作一种赐予,是诗人从“个体”与“语言”,“自我”与“无意识”以及“个人联想与观念”与“世界上无法掌控的物质、天气、事件”之间的密切协作中赢回的礼物,这确实让人难以置信。毕加索这样评价自己的画:“我不寻找,我发现。”


洞察力的到来仿佛来自自我之外,这种体验不仅被艺术家描绘过,也被生物学家、经济学家和数学家描述过。二十世纪早期的数学天才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曾声称他的理论来自一个向他低语的女神。如果撇开女神不论,我们会发现这样的描述在数学家的言论中并不罕见:许多全新的命题似乎是在它们第一次出现在数学家的脑海中之后被证明,而非在它们出现的过程中被证明。


我们经常怀疑惊奇,担忧惊奇,但也在不断寻找它。波利尼西亚的越洋探险者们,亚特兰大城的赌徒们,以及睡在悬崖上的登山者们都愿意将自己交给未知。失败的风险放大了成功时的欣喜,即使是坐在办公桌前的人,对这种风险也并不陌生。


正如我们所见,惊奇是新事物(新来者)必须通过的大门。如果一首诗中的某件事让他人感到震惊,那么它首先会让作者感到震惊。罗伯特·洛威尔曾写道:“我的海豚,你只是出其不意地为我指路。”罗伯特·弗罗斯特说:“作者不惊奇,读者便不惊奇。”


当我开始仔细思考这些问题时,我向一个朋友提出了关于“持久惊奇”的问题。那时我们正在散步,当我们到达一个山脊时,我问道:“我们之前已经多次来过这里,但为什么它总是这样新鲜如初?”我自己想到了爱德华·威尔逊的视觉理论和非洲稀树草原,想到了天空、树叶和草地的复杂纹理;甚至想到了云和雾在中国画中的作用。而她回答说:“因为那不是我。”


世界之美不断让人感到惊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不受自我或自我所知的控制。即使像沙粒或鹅卵石这样平凡朴素之物,经过仔细考虑,也能将我们从认知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松尾芭蕉曾描述过这种自我支配的后果:“如果我们掌控了万物,我们会发现它们的生命会在我们的脚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城市也是如此,比如洛尔迦的纽约,惠特曼的整个美国。狭隘视野的解放隐藏在幽默、智力谜题和悲剧性宣泄所带来的惊奇背后——为什么它不应该隐藏在客观世界既永恒又短暂的美背后?因为客观世界之美并非我们所创作,也不为我们的使用而存在。惊奇的另一面是我们对视野中的风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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