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君主论》_ 马基雅维利反对西塞罗

16.2 《君主论》_ 马基雅维利反对西塞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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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各位朋友,大家好!这一节我们将继续讨论马基雅维利《君主论》中对西塞罗的批评。


西塞罗在《论义务》中曾这样写道,一般说来,在所有各种保护和维持权力的手段中,没有什么比受人尊敬更合适,没有什么比令人惧怕更不适宜。” 人们因惧怕而心生憎恶,权力一旦遭众人憎恶,便难以为继,那些权倾一时的暴君,他们依靠暴力掌握权力必然施行残酷的统治,他们在民众中制造畏惧,使人们屈服于自己的权力,而不是在人们心中培育亲善的感情,这样的暴君,几乎无一例外幸免于暴死的厄运,没有哪个政权可以凭靠暴力压制获得长治久安,所以,惧怕永远是一个不好的卫士,相反,善意却是忠实的卫士,而且是始终一贯的。(《论义务》,页175


与西塞罗的这一主张截然相对,马基雅维利却发现,对于一切统治者,尤其是那些新君主来说,被人爱戴与被人畏惧经常难以得兼,若退而求其次,必须在两者之间择其一,则被人畏惧比受人爱戴安全得多。新君主旧邦新造,百废待兴,他需要稳定政局,凝聚人心,巩固国家,必然要采取某些残酷手段,这就必然使君主难以避免残酷之名。对此,新君主大可不必有所介怀,因为,诸如残酷这样的小恶与由于过分仁慈而使国家陷入四分五裂这样的大恶相比,不仅完全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仁慈了!而且,人是一种记仇的动物,而不是一种感恩的动物,君不见,人们惦记更多的是父亲的遗产,而不是怀念父亲的死,面对这样的本性恶劣、追逐利益、忘恩负义且容易变心的人民,君主若将自己的统治建立在人们一时的舆论支持,无异于自取灭亡,因为一旦你处境危殆,需要他们做出实质性的举动时,他们立刻便会背逆而去,因为人们冒犯一个自己爱戴的人比冒犯一个自己畏惧的人较少顾忌,因为爱戴是靠恩义(diobligo)这条纽带维系的;然而由于任性是恶劣的(tristi),在任何时候,只要对自己有利,人们便把这条纽带一刀两断了。可是畏惧,则由于害怕受到决不会放弃的惩罚而保持着。” 因此,君主在处理被人爱戴还是被人畏惧这一问题方面,马基雅维利结论如下:人们爱戴君主,是基于他们自己的意志,因此一位明智的君主应当立足在自己的意志之上,而不是立足在他人的意志之上。 (《君主论》,页80-2


在《论义务》中,西塞罗列举了两种不公正,一是暴力,二是欺骗,欺骗是狐狸的伎俩,而暴力则是狮子的行为:这两种方式对于人最为不合适,而欺骗更应该受到憎恶。在所有的不公正行为中,莫过于有些人在作最大的欺骗,却想让自己显得是高尚之人。(《论义务》,页45)但马基雅维利却发现,对于新君主来说,诡计比守信更可靠,在现实中,诚实守信者经常被诡计多端者征服,君主往往都以半人半兽的怪物为师,所以他们应当懂得如何运用人性与兽性,而兽性的方法包括暴力(狮子)和欺骗(狐狸)两种,君主必须两种方法兼善,只有这样才能既能够像狐狸那样防止自己落入陷阱,又能够像狮子那样抵御财狼。君主必须是一头狐狸以便认识陷阱,同时又必须是一头狮子,以便使财狼惊骇。然而那些单纯依靠狮子的人们却不理解这点。所以,当遵守信义反而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或者原来使自己作出诺言的理由现在不复存在的时候,一位英明的统治者绝不能够,也不应当遵守信义。假如人们全部都是善良的话,这条箴言就不合适了。但是因为人们是恶劣的,而且对你并不是守信不渝的,因此你也同样地无需对他们守信。一位君主总是不乏正当的理由为其背信弃义涂脂抹粉。关于这一点,我能够提出近代无数的实例为证,它们表明:许多和约和许多诺言由于君主们没有信义而作废和无效;而深知怎样做狐狸的人却获得最大的成功。但是君主必须深知怎样掩饰这种兽性,并且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伪装者和假好人。(页84


对于古代著作家倡导的那些美德,诸如慈悲为怀、笃守正义、合乎人道、清廉正直、虔敬信神等等,对于新君主来说,显得具有这些美德比真正具有来得更为重要,要知道,好君主的标准根本不同于好人的标准,君主的德行表现在安邦定国这一最高目标,而要服务于这一最高目标,君主经常不得不背信弃义,不讲仁慈,悖乎人道,违反神道,这样才能驯服变化无常的机运。当然,君主必须懂得在何种情况下为非作恶,而且是出自必要,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君主还是尽可能不要背离善良之道,要知道妥善地使用残暴手段与恶劣地使用残暴手段之间的分际:妥善使用的意思就是说,为了自己的安全的必要,可以偶尔使用残暴手段,除非它能为臣民谋利益,其后绝不再使用。恶劣地使用是意思就是说,尽管开始使用残暴手段是寥寥可数的,可是其后与时俱增,而不是日渐减少。(《君主论》页43


在人民面前,君主必须时刻将上述美德挂在嘴上,即便自己不可能真的做到,因为人们总是重视表象甚于看重实质,因为群氓总是被外表和事物的结果所吸引,而这个世界里尽是群氓。君主要善于在人们心目中制造美德的表象,一个君主应当十分注意,千万不要从自己的口中溜出一言半语不是洋溢着上述五种美德的说话,并且注意使那些看见君主和听到君主谈话的人都觉得君主是位非常慈悲为怀、笃守信义、讲究人道、虔敬信神的人。君主显得具有上述最后一种品质,尤其必要。人们进行判断,一般依靠眼睛更甚于双手,因为每一个人都能够看到你,但是很少人能够接触你;每一个人都看到你的外表是怎样的,但很少人摸透你是怎样一个人,而且这些少数人是不敢反对多数人的意见的,因为后者受到国家最高权威的保护。(页85-6


表象与实质、伪善与真善,马基雅维利这里与其说是意在揭示民众缺乏判断力,出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道德义愤,还不如说更多地透露出他作为政治理论家面对现实政治世界的无限悲悯,《君主论》表面是呈递给君主的劝喻,实际上是一面用以反观人民的镜鉴,君主与人民彼此对观,相互型塑。在献辞中,马基雅维利说自己身居卑位,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对君主政务说三道四,这不是僭妄,而是一个因无法经纶国务,只能将自己的冲天才气形诸笔端,正如那些绘风景画的人们,为了考察山峦和高低的性质便侧身于平原,而为了考察平原便高据山顶一样,同理,能够深深地认识人民的性质的人应该是君主,而深深地认识君主的性质人应属于人民。(页2)因此,大思想家卢梭指出:马基雅维利自称是在给国王讲课,其实他是在给人民讲大课。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乃是共和党人的教科书。(《社会契约论》,页91


如果说喜剧《曼陀罗》旨在揭示生活世界表象与真相之间的张力,那么,《君主论》则志在向我们展示政治世界的假象与真相之间的分际,如果说《曼陀罗》是一部生活喜剧,那么《君主论》便是一部政治喜剧,马基雅维利曾以历史学家、喜剧家和悲剧家自况,因为他的喜剧已经抛弃了阿里斯托芬、米南德、普劳图斯、泰伦提乌斯等传统喜剧家文人式的谴责和义愤,而是多了一份面对事实真相的勇气,以及因此而来的深沉且勇敢的担当。对于卡利马科、卢克蕾佳们的欲念,一味地阿里斯托芬式的讽刺挖苦,只能暂时迎合文人们想象中的道德优越感,对于切萨雷·波吉亚、阿加托克雷们为了建立和保有国家而不得不采取的非常手段,那种文人式的道德义愤、基督徒式的所谓道德谴责,实在是软弱无力,事实却是,他们的道德讲章越高,越是暴露出他们自欺式的无能,不敢面对残酷政治现实的怯懦。他们逃避现实,却装作自鸣得意,自我陶醉,马基雅维利肯定不愿与他们为伍。如此说来,《君主论》与其说是马基雅维利借以重返政坛施展个人政治抱负的文案,还不如说是一部全新的公民政治教育范本。


《君主论》第二十六章即最后一章:奉劝将意大利从蛮族手中解放出来,无论从主题还是写作风格来看,这一章与前二十五章可谓大异其趣,如果说前二十五章是结合历史经验进行的一般性的理论分析,那么最后一章则是颂歌式的呼唤和感召,眼见意大利民族因内部的分崩离析,群龙无首,遭遇劫掠和蹂躏,因不断沉沦而濒临绝境,意大利此时此刻是不是可以给一位新的君主授予荣誉的吉日良辰,是不是现在有某种要素给一位贤明的有能力的君主提供一个机会,让他采取某种方式,使自己获得荣誉,并且给本国人民带来普遍的幸福;我觉得许多事情合在一起都是对新君主有利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比现在对君主的行动更合适。(页122


本来充满德行的切萨雷·波吉亚有望承担这一使命,可惜天不假年,在他蓄势待发的当口,机运却残酷地将他抛弃。如今,意大利的希望只能寄托在美第奇王室家族身上,这个王室既是教会的首脑,又是佛罗伦萨的领袖,真可谓好运与能力集于一身,只要铭记并立志效仿诸如摩西、居鲁士、提修斯这样希世的、奇迹般的人物的行迹和生平,意大利民族是完全有希望的。在马基雅维利看来,意大利民族需要摆脱积重难返的旧制度,创制新的法律和新的制度,意大利民族组织涣散,领导力缺乏,这个民族四肢如此发达,头脑却格外贫弱,尽管人人自视甚高,却因为无法形成合力而被列强分而治之,任人蹂躏和宰割,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瓜分豆剖,国势日削。因此,对意欲有所作为、拯救意大利的新君主来说,首要的是组建自己的军队,优化兵种,加强训练,改善武器,凭借意大利的实力抵御外侮。这样,新的军队与新的制度彼此颉颃,相得益彰,将成就新君主的名誉和伟大。


对马基雅维利来说,虽然他物质上的祖国是佛罗伦萨,但意大利才是他精神的归宿、灵魂的家园,正如雅典人修昔底德,整个希腊才是他念兹在兹的精神家园,实现希腊人政治一统,确立内部和平,正是修昔底德著述《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心之所系。同样,马基雅维利著述《君主论》更为直接的政治关怀,正在于为意大利民族招魂,为内外交困、备受蹂躏的意大利寻找真正的救星。


从《君主论》末章的基调来看,可以说正是大诗人彼得拉克抒情诗《我的意大利》(Italia mia)的改写。而在《君主论》末尾,马基雅维利引用的正是这首著名的抒情诗中的一段:


反暴虐的力量(virtù),将拿起枪,


战斗不会很长!


因为古人的勇气(valore),


在意大利人的心中至今没有消亡。


马基雅维利的引文到此为止。为了帮助读者进一步领会《君主论》的著述主旨和深切的政治关怀,我们这里不妨将这首抒情诗的主要内容摘引如下(吕同六译文):


啊,我的意大利,我时时目睹


你美丽的身子受到致命的创伤,


诗句虽然无法疗救,


可是我要用我的歌声


唱出台伯河、阿尔诺河与波河的希望,


倾诉我朝夕相伴的波河深沉的悲愤。


至高无上的主,我祈求您


怜恤众生,睁开双眼,


看一看您可爱的圣地。


仁慈的主,您可瞧见


无畏的纷争如何酿成凶残的兵燹;


骄纵肆虐的战神


如何使人心堕落,冷酷无情,


主啊,点化他们吧,教导他们开诚相见;


我诚然无足轻重,但请允许我把您的声音传送。


君主们,命运的宠儿,


你们执掌着治理锦绣河山的权柄,


为什么竟然无动于衷


任凭异族的刀枪杀戮生灵?


容忍雇佣军用鲜血


玷污碧绿的大地?


……


真要对你们这班统治者感恩不尽:


你们沉醉于苦争强夺,


糟蹋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土地。


……


君主们,韶华易逝,


生命的火焰何其短暂,


死神扣门的时光也将临近,


如今你们声势显赫,应当想一想末日:


孤独的灵魂


迟早要走上这可怕的转折。


乘你们还在人世间,


快快抛弃邪恶与愤恨,


为和平的生活扬起风帆,


莫再树仇结怨


而用你们的双手或才干


去祈福佑民吧,去赢得众人的称颂;


这样才享得人生的安乐,


走向天国的道路才能畅通。


好的,马基雅维利就讲完了,下一节我们将进入大戏剧家莎士比亚的作品《贞女劫》和《裘力斯·凯撒》。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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