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8.第五章 除不尽的余数:诗歌与不确定性(4)

【十扇窗】08.第五章 除不尽的余数:诗歌与不确定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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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的确定性正在对人类和地球的延续构成越来越大的威胁,在这样的世界里,诗歌如何以恰当的谦逊和机智来言说?在这个世界中,即使最后一个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每时每刻仍然都需要一个特定的新问题,那么我们该如何准确地看待和尊重这世界?我认为有四种基本策略。一种是马尔科姆·劳瑞诗中提到的具有破坏性的分散注意力。我们起初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拒绝行为,一种在黑暗中吹哨的行为,但从更温和、更全面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生存的选择:选择一种“仿佛”的生活,继续处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务,继续爱情和工作,享受清理床单和慢炖汤带来的乐趣。这一策略展现出描绘头骨的荷兰名画与描绘冬季村庄的风景画之间的区别。溜冰者在池塘里厚厚的冰层上玩耍,无论池塘的冰面下有什么,快乐都在上面。正如生命中每时每刻的行为一样,大部分诗歌都属于这一类。它们不关心确定性或不确定性,它们将注意力投向别处。然而,正如所有优秀的艺术所做的那样,它们也会屈从于不确定性更广泛的指令:它们不会过分坚持,它们的美在歧义的明暗对比中形成,它们的窗户敞开,它们的溜冰者在易融的冰面上滑行,并与自己的影子为伴。


第二种策略是直接,是一种开放性的协议——与事物的现状和平共处,热爱这个短暂的、易犯错的、脆弱的世界。2001年9月11日之后,最新一期的《纽约客》上就刊登了这首《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它采用了直接的手法,这种手法不可思议的恰如其分。它这样开篇:“回想六月漫长的日子,/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露珠。/流亡者被废弃的家园里/荨麻有条不紊地疯长。”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句写于恐怖袭击之前,然而,这首诗表现出的在毁灭中的脆弱的柔情恰恰是那些令人震惊的日子所需的良药,是极端派恐惧的解药。很少有诗歌能像这样迫切地渴求对无法理解的知识作出某种可以言说的回应。


罗马诗人贺拉斯的一首抒情短诗为这种直接而非简化的接受立场提供了例证:


《颂诗集》第一部第二首


琉肯,不允许任何人知道他的命运
不是你,也不是我:不要问,不要在茶叶或手掌中
寻找答案。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忍耐。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个冬天,夜可能还会有
更多,在托斯卡纳海撞击这些岩石:
做你必须做的事,变得明智,割断你的藤蔓
忘掉希望。时间流逝,甚至
在我们谈话之时。抓住现在,未来只属天意。


——贺拉斯
(英译者:Burton Raffel)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直接的策略经常出现在孩子们一生都会持续阅读的书中。E.B.怀特的小说《夏洛特的网》(Charlotte’s Web)既向孩子介绍了可怕的死亡观念,也描绘了通向死亡的不可和解之路。这里没有超级英雄永生的假象,也没有永远逃避的幻想。小猪威尔伯总有一天会死去,就像它的保护者夏洛特也会死去一样。但生命的周期是既定的,挚爱同伴的存在、激情、热爱、丰富的想象力,这些都极为重要;在短暂的时间里,保留空间,让生命继续,忘却死亡,因为在一段受魔咒控制的时间里,我们必须完全忘却生命会终结这一事实。


第三种策略已经在和泉式部的短歌中有所体现,那就是将不确定性变成家园——这种策略就像在雨中站得太久,湿透了的人会重新变得温暖起来;或者,即使没有变得温暖,至少也要湿透到没有理由再去寻求庇护。许多当代诗人都在意义的不确定性中写作,最令人心碎的例子无疑是保罗·策兰。他的母语是德语,但他的“后大屠杀”诗歌是用他所感到的“死亡的语言”写出的,这些诗从德语中崩裂出来,变成了一种破碎的、不可能的言说。策兰形容自己拥有一张“真正结巴之嘴”,而这个世界是“被结结巴巴地讲过之后”剩下的残余物。


再没有沙的艺术,没有沙书,没有大师。
没有什么被骰子赢回。多少
哑了的?
十七个。
你的问题——你的回答。
你的歌,什么是它知道的?
Deepinsnow,
Eepinnow,
E——i——0.


——保罗·策兰
(英译者:John Felstiner)


这首诗除了那精确得令人费解的数字“十七”之外,其他部分完全不确定。诗将自己从存在中抹去,然而这种抹去本身如此强大,以至于它以不可磨灭的力量将自己铭刻在记忆中。这首诗的英译者约翰·费尔斯蒂纳(John Felstiner)的联想和解读尤为关键。据他推测,十七个哑巴可能是“十八减一”,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在希伯来数字命理学中,第十八个是“活着的”那一个。无须特殊的知识,我们就能感受到那些未被标记的骰子所产生的共振,能感受到最后一个深陷雪中并被自己的言说所埋葬的短语对我们的猛烈冲刷——但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这个在德语中被缩减得只剩下元音的单词在希伯来语中已不复存在。众所周知,在策兰的生命中,沉默最终占据了上风——1970年,策兰自溺于塞纳河,享年49岁。但传记和艺术并不完全相同。策兰的诗流传至今,既坚决拒绝对确定性的轻松言说也拒绝沉默。


也许,所有好诗都能说出它可说出的一切,同时也包蕴着那些让它们成为好诗的“不确定性”。引人注目的是,诗如何接近我们所经验到的摇摆不定的、脆弱的真实?在一首诗中,解决之道可能是被神秘和阴影所调和的精神振幅;而在另一首诗中,解决之道可能是绝对基础和简单的事物。我相信,这是诗歌处理我们生活中根本的不确定性的第四种策略:只忠实地言说当下的事物。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可以看看眼前有什么: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呼吸的体验,一把椅子。佩索阿以这种清醒的、观察感知的姿态写下了许多诗篇,诗中任何一种观念都被认作仅仅是一种观念,因此与现实无关。如同前面提到的那首诗一样,他的大多数诗歌抽象地处理这个概念;以下几首诗向我们提供了一个小小的示范,说明以这种方式生活可能会是什么样子。


这可能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这可能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我举起右手向太阳挥手,
但我并没有挥手告别。

我很高兴还能看到它——仅此而已。


——费尔南多·佩索阿
(英译者:Richard Zenith)


捷克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63)的《母蝇》也是一首简单记录和想象当下的诗。它以间接但出乎意料的力量来处理不确定性——正如任何一首忠实地描绘现实的诗所必须的那样:


母蝇


她坐在一根柳树干上
注视着
克雷西战役的残余战场,
那些呼喊
喘息,
呻吟,
沉闷的脚步声和倒塌的轰鸣。
在法国骑兵
第十四次猛攻期间
她和一只来自瓦登库尔的
棕色眼睛的公蝇
交配。
她摩擦着所有的腿
当她坐在一匹开膛破肚的战马上

沉思着
苍蝇的不朽
她轻松地落在
克莱沃公爵
青灰色的舌头上。
当沉默降临
只有腐朽的低语
轻轻地围绕那些尸体
仅仅是
手臂和腿
轻轻地围绕那些尸体。
只有
几条手臂和腿
仍然痉挛地抽搐
她开始在
约翰·乌尔
皇家军械师
仅存的一只眼里产卵
就在这时,她被
一只从埃斯特雷大火中

潜逃出来的雨燕
吃掉


——米洛斯拉夫·赫鲁伯
(英译者:George Theiner)


在整理这些想法时,我再一次求助于生物学家迈克尔·狄金森,他正在研究果蝇的决策过程。他这样回复我:
我认为不确定性的大小“U”可以很好地用数学公式来表达:
U=abs[I/(C-B)],
在这个公式中,I是我们能看到的一项决策所产生的影响,C和B是决策的成本和收益,而abs表示绝对值(我们决定做一件事所引发的焦虑与对我们决定不做这件事所引发的焦虑一样令人痛苦)。与影响的直接关系相当清楚——我们通常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操心。1号门还是3号门:影响很大。女士还是老虎:影响很大。“你要不要来点新鲜的胡椒粉?”:影响较小。分母更有趣;当任何特定行动的成本和收益的概念差异很小时,不确定性就会“爆炸”。中国人的菜单很难,因为很多菜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拿着菜单点菜时遇到的困难很好地说明了不确定性的细微差别。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麦当劳吃东西了,但在选择巨无霸汉堡而非四盎司牛肉汉堡时,我不记得我有多焦虑或多混乱。虽然成本和收益几乎相同,但对我的影响很小。然而当我在潘尼斯之家(Chez Panisse)挑选一道开胃菜时,我的大脑就会失灵。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机会有限,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至于昆虫,它们可能不会思考,但它们肯定会做出许多决定。我们所理解的行为实际上只是无缝衔接的一连串决定:我应该和你交配吗?我应该在这里呕吐吗?我是否应该飞离这个拥挤不堪的烂桃,去寻找一个可爱的、没有其他昆虫盘踞的烂桃?苍蝇会果断地做出决定,不受记忆和怀旧情绪的约束。相较于六条腿的小福丁布拉斯,我们更喜欢哈姆雷特,因为他的不确定性与我们人性的根源如此接近。如果我们不被记忆和情感无奈地左右,我们就无法统计成本和收益。我们被不确定性搞得晕头转向,因为我们真的无法看清事物。我们的思绪飘忽不定,无法精准地扣动扳机。与《终结者》中会说出“后会有期,宝贝!”的阿诺德·施瓦辛格不同,士兵经受过专门训练去面对最痛苦的决定,他们必须学会像苍蝇和机器人那样毫无感情地确定地行动。


我的朋友并没有直接回应赫鲁伯的诗。鉴于他的研究,我只是询问他对一般的不确定性的看法,但是他对不确定性的阐释却无意中直接指向了这首诗修辞力量的来源。通过紧紧凝视苍蝇,赫鲁伯将场景的人性化表现得更加痛苦。诗中的客观描写如同酷寒一般冷冽清晰,而风景中未被提及的事物则从诗的边缘呼啸而过。战场上人们的痛苦和悲伤没有被提及,这是所有诗歌中不确定性的一种表现和一个面向(有时它以隐晦的措辞表达),这种不确定性以结构所需要的方式被编织进诗歌之中。如果一件作品由多个复杂的部分交织而成,那么必须通过作品所显露的开放性空间和连接点来理解和把握它。在那些未被提及或未被命名的事物里,一首诗的绝大部分内容发生了——诗不是在纸上完成,而是在作者或读者自身存在和同情的丰盈中完成。纸上的语言既不深沉也不悲伤——那些活在诗中的事物也同样活在我们的心灵之中。


说了这么多,我的中心意思其实很简单:成为人就是成为不确定性。如果诗歌的目的是深化我们的人性,那么诗歌也将是不确定的。通过多维度的陈述,通过环境和声音微妙的决议和非决议,通过开放而又充满共鸣的结论的引导,好的诗歌以更深远的方式帮助我们变得更加不确定。圣奥古斯丁谈到时间时曾说:“时间是什么?如果没人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要让我解释,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对诗歌中的不确定性思考得越深入,就越欣赏这句话。但事实是,我们不需要理解不确定性以及它们在我们的生活或诗歌中完成它们的使命和工作所需要的时间——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践行它们,活在其中,经历它们,这才是我们不能回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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