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阿伦特 _ 为什么说“无思想”造成了“恶之平庸”?

9.6 阿伦特 _ 为什么说“无思想”造成了“恶之平庸”?

00:00
12:05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王寅丽。欢迎和我一起走进“二十世纪十大思想家”。


这一节我们来讲阿伦特生命当中的另外一个重要节点:艾希曼事件


阿伦特与艾希曼事件


大家都知道,阿道夫·艾希曼,纳粹德国的高官,也是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1960年被以色列的情报部门在阿根廷实施了秘密抓捕,又被秘密运至以色列的耶路撒冷进行审判。


艾希曼审判引起了全世界的注目,因为它是战后第一次专门就屠杀犹太人进行的审判,我们知道,战后的纽伦堡审判其实不是专门就屠杀犹太人进行的审判。而且它又是由以色列国家主导的一场审判,以色列总理本古里安通过这次审判来强化以色列国的合法性,通过电视转播,首次把大屠杀事件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呈现在公众面前;在美国,大屠杀第一次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


同样是犹太裔的美国历史学家彼得·诺维克在《大屠杀与集体记忆》中谈到,大屠杀,holocaust,在英语中本来是个平常的词,用来指大范围的灾害,特别是大火造成的破坏,但自从艾希曼审判之后,就被专门地用于欧洲犹太人所遭受的屠杀事件,第一个字母大写,成为一个专有名词,可见这个审判的影响之大。阿伦特在1961年受《纽约客》杂志的委托去耶路撒冷参与了案件旁听的全过程,发回了一些列的报道,这些报道于1963年结集出版,名为《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个平庸之恶的报道》。作为德国犹太流亡哲学家,因为这本书的出版,阿伦特一度成为美国犹太人的头号公敌,一家犹太报纸的头条为“自我憎恨的犹太女人为《纽约客》杂志撰写亲艾希曼系列文章”,阿伦特被看成是一个亲艾希曼者。美国犹太出版协会还组织了一份长达四百页的攻击此书的文稿。围绕着此书引起的巨大争议,极大推进了她晚年的思考。


在这本书中,阿伦特提出了 “平庸之恶”的观点而影响巨大,成为知识界的流行用语。以至于她在书中还谈到其他一些重要问题,比如说艾希曼审判的法理性、合法性的探讨,还有无国籍者跟现代人权的关系等等,这些问题相对来说都被忽视了。另外,“平庸之恶”这个词在字面上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说法,阿伦特的犹太同胞认为这个词严重弱化了艾希曼对犹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好像说他的恶是习以为常、常见的;另一些批评者担心这个说法减轻了纳粹的罪责,因为这好像说人人都有“恶”的本性,人人都是一个潜在的艾希曼,每个人都有罪,从而没有人需真正负责任。那么阿伦特到底想借这个短语表达什么呢?


什么是“平庸之恶”?


我认为,首先,这仍然是她对亲临审判现场所获得的那种最强烈感受的理解,她获得了一种最强烈的感受。因为在人们不假思索的看法中,觉得艾希曼是一个恶魔、怪物、一个极端的反犹主义者,但阿伦特在审判现场感到最震撼的是,艾希曼本人给她的印象完全不吻合这样的形象,艾希曼在庭审前接受采访录了几十盒磁带,在法庭上长篇累牍的陈述,他对所控罪行的详细的自我辩护,根本无法让审判官、听众得到他们期待从他那里听到的东西,比如他行为的动机,他有没有过良心的冲突,他对运送屠杀几十万犹太人的过程具体负有哪些责任等等。他只是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的上升道路的失败,他描绘自己如何尽忠职守,如何尽心竭力地完成上头的命令,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不憎恨犹太人。人们可以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没办法认真对待他的这些说辞,觉得他是以伪装、撒谎来逃避审判。但阿伦特直观的感受是他是真的,he meant it, 他的确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思考,没有人们通常在犯罪行为中会有的内心挣扎,不会去想他的行为对他人命运的影响。他就是沉浸在自己接受的理由,和意识形态所灌输的那些语言中,传统理解的良心的声音、天人交战在他那里不存在,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心理变态或施虐狂,当时有六个心理专家对他做过测试都得出结论说他很正常。


阿伦特说,艾希曼令人不安的原因恰恰在于这里:有许多人跟他一样,犯下骇人听闻的罪行,但他们都很正常,正常得可怕。这就是她用“平庸之恶”这个词要表达的,一方面极端的巨大的恶行,不是什么小奸小恶,一方面在作恶者那里,恶性没有深度、平淡无奇,好像人们想深挖他性格或思想当中的根源,结果什么都找不到,所以这个词应当翻译成“恶的平庸”,或“恶的无根、浅薄性”(the banality of evil),翻译成“平庸之恶”其实有一点误解。显然她并不是要为艾希曼开脱或者认为他因为只是个普通的官僚就不必为他的罪行负责,有的人说阿伦特表达得是艾希曼只是官僚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其实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她其实是原创性地表达她对这样一个现象的理解,就是说,罪恶在西方法理传统上没有得到揭示的一个层面,一方面是极端的巨大罪行,另一方面在思想、行为、动机、心理方面没有一个深度。但她在文章中的表述是过于冷静和置身事外了,让她的犹太朋友情感上无法接受。


第二,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从不同方面描绘了艾希曼身上典型体现的这种现象,在后来的文章中,她把这种“恶之平庸”现象解释为“无思想”,即艾希曼不具有真正的思考力,他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不会从他人的角度、共同的世界的角度思考问题,他只从自己的理解展开了他的思考,但是他的思考别人都听不懂。这样,阿伦特延续了她对公共领域的一贯反思,表明在公共领域不断削弱直至消失的一个大环境下,大多数人可能像艾希曼一样,思考能力就丧失了,他虽然好像在想,他仍然是个正常人,他有正常的思想,但他的思考能力脱离现实,用空洞的语言代替思想,失去了用事实来修正自己的看法的能力,失去了站在不同的他人视角上去观看、去感受的能力,以至于明显的“恶”,比如杀人也可以貌似合理地在他们那里得到解释。在阿伦特看来,真正的“思考”,必然就是从他人和世界的角度思考。阿伦特后来把这种“恶之平庸”的现象解释为“无思想”,缺乏思考的能力。


第三,我认为最终“恶之平庸”这个概念反映的是她对自己作为政治理论家的认识:仅仅是理解,“理解”发生了什么,德文词叫verstehen一方面,她是积极参与到公共事件的公共知识分子,但她又不是那种直接介入行动的行动者,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她的政治思想关注的是行动,但不是直接参与到行动当中。她自己讲过,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讲过的一个比喻,说:人们到奥林匹斯运动会上,带着不同的目的前来。有的为了花环奖赏,有的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但是只有哲学家作为观看者前来。这是她作为哲学家或者理论家的旁观者立场的理解。她反对像柏拉图为代表的那些传统哲学家,好像说我要提供普遍的客观的立场,哲学家的目的是为了提供一个超乎所有意见之上的真理。不是的。它就是带着自己的感受前来,她在场,她理解。在这里,她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将人类经验把握为概念,语词,从反思的角度来保留一份独特记忆,这是她在写作中真正要做的。我认为这也是她的思想能散发持久魅力的原因。


无论是对于德国大屠杀的灾难、还是战后美国的各种政治危机、还有艾希曼审判,她都不是给出原因,或者提供答案,而更像是留下一个个思想的路标,结果证明对后来的人来说,这些思想路标却有着惊人的预见性或者充满洞见。正如美国作家和评论家亚当·科尔施(Adam Kirsch)对阿伦特的评价:“很难想出另一位20世纪思想家,更适合作为向导,让我们跟着她探索21世纪的困境。


好的,我们本讲关于阿伦特就讲到这里。在本讲的最后我也提供一份书单,以供大家延伸阅读。也欢迎大家在课程评论区与我互动。我是王寅丽,谢谢大家。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1382809wpbm

    按老师讲的内容,阿伦特排上十大思想家,算过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