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
阅读希罗多德、修昔底德以及柏拉图、色诺芬的著作,大家会发现,在古希腊世界,斯巴达与雅典构成了耐人寻味的两极。无论是民情风俗、生活方式、国民教育还是军事建制、宪政体制,斯巴达与雅典都适成对照,两个城邦彼此审视、互为借镜。雅典推行平民民主政制,斯巴达实行贵族寡头政制,雅典在国家性质上属于民主共和国,而斯巴达则属于贵族共和国。
斯巴达社会等级森严,作为职业军人的斯巴达人(Spatiates)、从事工商业的边民(Perioikoi)以及从事农业的奴隶阶层希洛人(Helots),他们界限分明,甚至彼此敌对。在斯巴达,希洛人被迫作为城邦奴隶,专门从事农业生产,斯巴达人对他们实行铁腕统治,对其暴动进行残酷镇压。斯巴达不筑城墙,但其目的在于培育公民的勇武精神,对外敌入侵时刻保持警觉。为了保持传统风俗,斯巴达严格限制人员出入国境,在他们看来,外界的奢靡之风往往对斯巴达人构成诱惑,极易败坏斯巴达人的淳朴民风。
与此相对,雅典社会崇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分配公职首先依据一个人的才德而非出身,雅典城墙高厚,却能开放包容,通过不断降低公民权资格标准,广招天下英才,鼓励社会竞争,多能多得。斯巴达人强调个人对城邦的绝对服从,公民谨守祖宗礼法,不越雷池半步,组织纪律严明,人民性情单纯,寡言内敛,不事张扬,行动尚武果敢,民风敦厚朴素。而雅典人则趋新顺变,与时俱进,高扬个性,崇尚自由,注重文教,人人能言善辩,民风安逸奢侈。在修昔底德笔下,雅典政治人物个个栩栩如生、表情丰富、个性鲜明,读之如在眼前、活灵活现:地米斯托克利、伯里克利、德谟斯提尼、克里昂、尼西阿斯、亚西比得,而斯巴达政治人物包括监察官、国王、将军在内,大多(其中伯拉西达除外)形象刻板,拒人千里。
斯巴达作为审视雅典的借镜
在众多雅典思想家眼里,斯巴达往往被他们作为审视民主雅典诸多弊端的借镜。无论是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色诺芬,还是阿里斯托芬、柏拉图以及后来的亚里士多德,细心的读者都能发现他们对两个城邦或明或暗的比照、对衬,读《理想国》,读者会发现,现实中的斯巴达无疑是柏拉图建构理想城邦的理论原型,而《法律篇》则直接将斯巴达与雅典两个城邦相互对观。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更是将现实中的斯巴达和雅典两种政制作为其政体类型学建构轴心的两极。
修昔底德曾站在迈锡尼的废墟上,抚今追昔,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仅凭迈锡尼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阿伽门农居然建立起一度威震八方的大帝国。修昔底德不由联想起当时的斯巴达和雅典,心想,有朝一日,若两个城邦荒废,目睹它们各自留下的废墟,后来的人们肯定难以置信,在斯巴达所在的这么贫瘠朴素的地方,居然存在过一个曾经声名远播、实力超群的斯巴达城邦(页8)。
柏拉图《理想国》卷八列举了五种政体脱胎演化次第,他将斯巴达(克里特)政制作为仅次于理想中的贵族(好人)政治的政体类型,而将民主政体和僭主政体归入最差的政体。在柏拉图眼里,在雅典,民主制与僭主制可谓互为表里、一体两面:“民主人”欲望先行,纵情任性,贵贱不分,好坏不辨,而“僭主”、“人民领袖”、“保护人”、“头目”正是从“民主人”当中孕育脱胎而来的,他们巧言令色,蛊惑并纵容“吃瓜群众”,反对富人,消灭政敌,嫉贤妒能,利用各种卑劣的手段将那些品德出众、才干杰出的人士铲除殆尽。
在《回忆苏格拉底》中,色诺芬透过苏格拉底与小伯里克利的谈话,揭示雅典国势衰微背后的精神根源,民主化促使雅典人开始藐视尊长,践踏权威,我行我素,毫无组织纪律,他们桀骜不驯,甚至无法无天。雅典社会一盘散沙,内耗不断,党派倾轧白热化,民众自私自利,苟且怠惰,致使雅典国势一蹶不振。面对此情此景,小伯里克利不禁仰天长啸,悲从中来,他这样悲叹道:“究竟什么时候雅典人才能像拉开代莫尼(斯巴达)人那样尊重他们的前辈呢?”(《回忆苏格拉底》,3.5.16)
伯里克利曾在国葬演说中宣示雅典人相对于斯巴达人的“制度自信”,声称雅典的民主制度是希腊其他城邦的典范。与这种所谓“制度自信”相反,在诸如柏拉图、色诺芬这样的雅典思想家心目中,斯巴达无疑是希腊古风的代表。然而,令人深感遗憾的是,在日新月异、金钱至上、人人唯己的镀金时代,这种古风正不断被剥蚀殆尽,与此同时也就显得愈加弥足珍贵。随着波斯战争尤其是伯罗奔尼撒战争而来的正是斯巴达所代表的这种古风的颓坏,作为希腊世界的“他者”、“另类”,斯巴达人的民情风俗、公民德行,也随着希腊世界的日趋“全球化”而灰飞烟灭,从波斯战后斯巴达摄政王波桑尼阿斯腐败案到西西里将军吉利普斯贪腐案,斯巴达借力波斯的财政支持,在军事上战胜了雅典的同时,却最终被雅典人的生活方式同化,斯巴达作为希腊世界的“他者”,从此风光不再,希腊人心目中的“灯塔国”黯然失色,希腊人的精神与他们的帝国事业,也一并走向沉沦。
关于斯巴达和雅典两个城邦的政制(politeia),色诺芬都有专论存世。作为将军,色诺芬曾介入波斯宫廷权力斗争,后又与斯巴达国王私交甚笃,他对两种社会及其政治建制、军事组织都有切身的体验,加上色诺芬本人过人的理论洞察力,这就使他对政治事务的观察,往往渗透着宏阔的比较视野,色诺芬以极富理智同情心的实践视角,将非凡的理论洞见隐藏在平易朴素的文辞背后,《斯巴达政制》正是色诺芬在这一方面的代表文本。读《斯巴达政制》,我们这里采用陈戎女教授的中译本。
问题意识与现实关切
《斯巴达政制》标题中“政制”(politeia)一词,不仅包括我们一般理解的狭义的政体或政治制度,而且包括一整套风俗习惯、生育制度、文教体制、生活方式、社会组织、荣誉体制、军事建制、权威分配等等。在古代立法家眼里,成文的法律与不成文的礼俗并非互不相干,而是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有什么样的民情,便会有什么的法律,民众的精神(伦理)状况的良劣与政治秩序的好坏,彼此颉颃,相互型塑,都是任何政治秩序建构过程中所必须关注的要素。柏拉图《理想国》、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雅典政制》、以及色诺芬的《雅典政制》,都是在上述意涵上使用politeia(政制)这一概念的。
色诺芬《斯巴达政制》总共十五小节,中译字数一万余字。内容从斯巴达的婚俗生育、国民教育、公餐制、军事组织、行军扎营,到城邦主要政治建制诸如元老院、监察官、国王等各自的权力地位、权威关系。而从形式上看,这则专论似乎是一篇写给首次访问斯巴达的外邦人的旅行指南,色诺芬延续其一贯的写作风格,要言不烦,稳健精到,述而不论,意涵却格外耐人寻味!
色诺芬一开篇便明确了促使自己写作《斯巴达政制》的问题意识,他说:“我曾想到,斯巴达虽是人口最为稀疏的城邦之一,却也曾成为希腊最强大、最驰名的城邦,我不禁惊诧这何以可能发生。” 这一疑问似乎就是前述修昔底德关于斯巴达与雅典对比性论述的问题化,而这也构成了色诺芬考察斯巴达政制的首要动机,而在考察了斯巴达人的政制后,色诺芬说自己当初的吃惊得到消除。(1.1)
在色诺芬看来,斯巴达在希腊世界之所以繁荣昌盛,一枝独秀,首先得益于他们的立法者吕库古(Lycurgus,公元前700-前630)制定的一整套礼法,这套礼法的明智之处恰恰在于它独树一帜,我行我素,不艳羡邻人那些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的体制,更不会盲目效仿其他希腊城邦的所谓先进制度。色诺芬强调指出,作为希腊世界的“他者”,斯巴达人之所以能够领导希腊,恰恰在于他的“非希腊性”。
然而,令色诺芬惊诧莫名的是,对于斯巴达人的制度习俗,所有希腊人无不交口称赞,却在实践中,没有一个城邦真心效仿。(10.8)知易行难!这恰如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中引述智术师普罗狄科《论赫拉克勒斯》中关于德行与恶行的教诲。在人生的关键时刻,青年赫拉克勒斯面临在德行与恶行两条道路之间作出选择,凡是美好的事物都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才能获得,通往德行的道路艰苦而漫长,而通往恶行的则是一条不费吹灰之力且可以抄近的道路。德行与恶行分别化身为两位身材高大的女子:“一个是面貌俊美,举止大方,肌肤晶莹,眼光正派,形态安详,穿着洁白的衣服;另一个是长得很肥胖又很娇嫩,打扮得使她的脸色显得比她生来的颜貌更为皙白和红润,身材也显得比真实情况更为高大,睁大眼睛东张西顾,穿着得娇态毕露,如果说大部分时间她是在自顾自盼,她也时常窥觑着别人是不是在注视着她,她还经常的顾影自怜。”(《回忆苏格拉底》,2.1.22)
这两位分别作为德行和恶行化身的女子,正是希腊世界斯巴达与雅典分别代表的两种生活方式的缩影,她们在格式上正是对阿里斯托芬《云》剧“思想所”里的两种罗格斯(logos)也就是正理与歪理之间的对驳。在《云》剧中,歪理最终战胜了正理,同样,在希腊世界,斯巴达人的生活方式最终让位于雅典人的生活方式。斯巴达在战争中战胜了雅典,却最终沦为雅典奢靡生活方式的“俘虏”,这种胜与负、贫与富背后所折射出的关于人性的悖谬,色诺芬似乎在这里呼应希罗多德《历史》的著述主旨。而吕库古当年所制定的那套备受推崇的礼法,如今开始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在《斯巴达政制》第十四节,色诺芬以不无忧伤的笔调这样写道:“以前拉刻岱蒙(斯巴达)人宁可拘留斯巴达家中以适度的财产彼此一道生活,而不是殖民外邦被谄媚之辞腐蚀败坏。我也了解,以前他们怕被人瞧见有钱,而如今有些人以拥有金钱为傲。据我所知,以前斯巴达有排外法令将异邦人驱逐出去,禁止斯巴达人在外邦旅行居留,所以公民不会被外邦人腐化而堕落。而如今,我知道,那些公众瞩目的城邦头面人物孜孜以求的却是继续在属邦稳坐总督的交椅,度过余生。曾经,他们操心的是自己配得上领袖群伦,而如今他们费更大的力气去当领袖,更不是证明自己配当领袖。”(14.3-5)
最后,建议大家不妨将色诺芬《斯巴达政制》与他的另一篇专论《雅典政制》(冯金朋译,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附篇,页212-227)彼此对读。大家在读完后不妨自问一下:若二者择一,我们究竟更愿意生活在雅典还是生活在斯巴达?我们所生活的当下中国,究竟距离色诺芬笔下的雅典还有多远?
好,有关色诺芬,我们就暂时到此为止。下一次,我们将进入亚里士多德的巨著《政治学》。
原著版本推荐
《色诺芬<斯巴达政制>译笺》,陈戎女译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03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8站
“当下中国和希腊差距还有多大”?我真是听笑了砖家里面“狗”多啊!
斯巴达政制如何安排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