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回忆苏格拉底》 “认识你自己”

通过上节课，相信大家对于苏格拉底关于为政之道的讨论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这节课我们将进一步介绍苏格拉底式的教育与尤苏戴莫斯的精神成长。

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第一卷从苏格拉底被控两项罪名出发，集中展现苏格拉底的立身之道，即他的操守品行、待神之诚；第二卷聚焦苏格拉底的处世之道，即人的在世操劳、子女尽孝、兄弟友爱、珍视友谊；第三卷则是苏格拉底的为政之道，诸如担任公职所必备的业务能力、领兵之法、公民素养、兴邦之道；第四卷则进入苏格拉底哲学的核心，即他的教育之道。该卷记述的轴心是“美男子”尤苏戴莫斯（Euthydemus）与苏格拉底围绕正义和认识自我的主题讨论，最终使尤苏戴莫斯从一个单纯且自负的爱智青年，成为苏格拉底所钟爱的学生之一。正是在这一卷，苏格拉底哲人的一面得到的生动的呈现，智术师们的“智术之知”与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也得到明确的高下之分。

苏格拉底的教育之道

尤苏戴莫斯年轻貌美、天赋异禀且聪慧过人，他少年时期便迷上了名诗人（诸如赫西俄德、荷马）和智术师的作品，尤苏戴莫斯因此便以得道高人自诩，自以为智慧德行超越群伦。与许多迷恋金钱的同辈不同，尤苏戴莫斯不慕金银，独爱智慧，仅凭这一点，苏格拉底便对尤同学刮目相看，认为尤苏戴莫斯必是可望之材。这或许正是哲人的理智本能，即一旦发现那些禀赋良好的灵魂类型，便不由自主地愿意与其结交，因为在哲人苏格拉底看来，与良种马一样，禀赋越好越需要接受好的驯养和教育，只有通过正确的教育驯服其烈性，弘扬其优良品性，将其导向正途，成为国之栋梁。否则，一旦错误教育使天赋异禀者误入歧途，将覆水难收，他们必然会桀骜不驯，贻害无穷（如亚西比德）。

尤苏戴莫斯一心想掌握治国理政的本领，这是一种最美妙且最伟大的技能，即帝王之才。在苏格拉底看来，一个非正义的人是无法掌握这种技能的，尤苏戴莫斯进而补充说，非正义者甚至与好公民无缘。应苏格拉底的要求，尤苏戴莫斯将正义与不义分门别类，诸如虚伪、欺骗、奴役人都被归入不义范畴。苏格拉底接着引入敌人与朋友、敌国与盟友这样的情境，诸如奴役不义的敌国人民、作战期间欺骗敌人，抢劫敌国财产，若用在敌人身上，属于正义之举，若用在朋友身上，则是不义之举。苏格拉底进一步追问，将领用欺骗手段鼓舞士气，父亲骗生病的儿子服药，为防止朋友自杀拿走他身边的凶器，诸如此类的属于正义之举。可见，即便对于朋友，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坦率行事。这段关于正义的论证与柏拉图《理想国》卷一关于正义的论辩在风格上格外相似。至此，尤苏戴莫斯不得不收回自己当初关于正义与不义的区分，而且对自己的回答丧失信心。

苏格拉底继续追问，对于那些出于损害动机而欺骗朋友的人，是有意说谎还是无意说谎更不义？尤苏戴莫斯回答说应当是有意说谎者更为不义。那么是那些有意说谎者还是无意说谎者更加正义？当然是有意说谎者更加正义。那么，知道正义的人比不知道正义的人更正义喽？尤苏戴莫斯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作答。苏格拉底接着暗示道，尤苏戴莫斯连说实话都说不准，强不知以为知，这才是真正的无知，一个人若对美善正义一无所知，和那些奴颜婢膝的手艺人（铁匠、木匠、鞋匠）毫无二致。至此，先前自信满满的尤苏戴莫斯一下子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随即向苏格拉底吐露心声道：“说实在的，苏格拉底，我曾非常自信自己是一个喜爱研究学问（哲学）的人，并且还希望，通过这种钻研，能够达到一个才德兼备的人所应该具有的造诣；但现在你想想看，当我看到自己费了这么多辛苦，连一个最应该知道的问题都回答不出的时候，我对自己该是多么失望啊！而且连有什么别的办法改善这种情况，我还是不知道哩。”（4.2.23）

苏格拉底趁热打铁，引入德尔菲神庙门楣上的镌刻“认识你自己”，而这也是苏格拉底哲学教育的核心。在苏格拉底看来，认识自己意味着认识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所在，能力几何。人一旦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识，方能免于因自欺而遭殃，知道自己能力所及，自己懂的和不懂的事情，从而避免犯错或制造祸端。一个人有了自知之明，方能识人，从而在与人交往中获益，避免祸害。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做到心里有底，才能获得成功，受人赞誉，被人信任。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国家也是这样，国家若不自量力，硬着头皮与比自己强大的国家交战，结果只能自取其辱，最终落得民穷财尽，国势衰微。苏格拉底这里显然是在影射当时的雅典，雅典人在国势蒸蒸日上的时代飘飘欲仙，自鸣得意，致使他们丧失自知之明，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心想事成，最终与斯巴达一战折戟沉沙，一蹶不振。

尤苏戴莫斯接着问苏格拉底，如何才能认识自己呢？苏格拉底追问尤苏戴莫斯是否能够分辨好事情和坏事情？尤苏戴莫斯自信地回答说当然能够，他列举了诸如健康、智慧、美貌、臂力、财富、荣耀等等，认为这些属于好事情。对此，苏格拉底一一做了反驳，证明这些所谓的好事情在不同情境下反而会成为坏事情，“有许多人由于美貌而被那些见美倾心的人败坏了；许多人由于自信体力强大而去尝试力所不逮的工作就遭到了不少的祸患；许多人由于财富而腐化堕落，遭人阴谋暗算而毁灭了；许多人由于荣誉和政治能力而遭到了极大的灾难。”（4.2.35）经过苏格拉底这一轮追问，尤苏戴莫斯不由慨叹道：“既然我连称赞幸福也做得不对，那我就只好承认我真不知道向神明求什么才好了。”（4.2.36）

而苏格拉底并未就此结束对尤苏戴莫斯的追问，这一次直接涉及尤苏戴莫斯希冀掌握的治国理政之术，苏格拉底问：“你所准备领导的城邦既然是个民主城邦，你总该知道民主（democratia）是什么吧？”尤苏戴莫斯回答说自己当然知道，苏格拉底接着问什么是“民”（demos），尤苏戴莫斯回答说是“穷人”。接下来的问题便涉及谁是穷人，谁又是富人。尤苏戴莫斯回答说：凡不足以满足其需要者就是穷人，凡不仅足够而且有余的人就是富人。苏格拉底说：“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所有的虽然很少却不仅足够，而且还有富余，而对于另一些人，所有的虽然很多，却仍不够。” 对此，尤苏戴莫斯连连点头称是，他进一步补充说，某些僭主虽然拥有很多，却依然感到困乏，他们和民众一道，违法乱纪。这么说来，苏格拉底接过话茬，说僭主与民主实际上是一路货，僭主制与民主制只不过是同一种政体的不同称呼罢了，它们均属于那些贪得无厌的“穷人”的政体。至此，尤苏戴莫斯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他垂头丧气，鄙弃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值一提。

许多人在苏格拉底面前遭遇上述尴尬后，便不再想见苏格拉底，这些人在苏格拉底眼里实在是“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他们都是些不堪造就的蠢材。但尤苏戴莫斯却能困而学之，他深知“要想做一个值得称道的人，除了尽可能多和苏格拉底交游外，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总是不离开他。尤苏戴莫斯还模仿了苏格拉底的一些经常的举动。” 而面对尤苏戴莫斯这样的可塑之材，作为老师的苏格拉底也格外知趣和谨慎，他不再使尤同学陷入沮丧甚至难堪，尽力避免挫折其向学之心，苏格拉底“总是以最简单、最明确的方式把自己认为他最需要知道的和在实践方面最有益的事指导他。” （4.2.40）

尤苏戴莫斯的精神成长

之后苏格拉底对尤苏戴莫斯的教育可谓不遗余力，色诺芬说自己正是这一过程的目击者。诸如神明眷佑世人，四季轮转，日出日落，冷热寒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牲畜百果，皆缘神力，神明又赋予人类各种感官能力以感受美，赋予人们推理能力以便分辨好坏，又赋予我们表述能力以分享美好，制定法律、管理国家。作为回报，人类应当对神明保持虔敬，对那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肉眼不可见的力量保持足够的敬畏之心，“尤其是人的灵魂，比人的其他一切更具有神性，灵魂在我们里面统治着一切是显然的，但它本身却是看不见的。”（4.3.14）

在苏格拉底看来，遵守法律即为躬行正义。当年，苏格拉底担任议事会主席，不顾民众的叫嚣，在阿吉努赛海战将军受审过程中勇敢捍卫法律的尊严；他不畏“三十僭主”的威逼利诱，拒绝执行他们的命令；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遭到指控而受审，他拒绝谄媚法官，宁愿守法而死，也不愿违法偷生；临终前，学生安排他越狱出逃，却被苏格拉底断然拒绝。可以说，苏格拉底不仅讲论正义，更是躬行正义。在苏格拉底眼里，守法与正义互为表里。那些作为不成文法律的习俗，如子女孝敬父母、乱伦禁忌，正是神明为人类制定的，违反神法必遭惩罚。

苏格拉底教育他的门人说，对于任何希望建功立业之人来说，躬行节制（sophrosyne/temperance）是第一要务。苏格拉底不仅自己躬行实践，而且勉励门人时刻牢记自我节制，并落实在具体的立身行事当中。色诺芬记述了苏格拉底与尤苏戴莫斯关于自制的谈话。苏格拉底指出，无论对城邦还是个人，自由高贵且美好，若一个人受到身体情欲的支配，自由便荡然无存，也就无法做好事。不能自制者不能自由，他们在无法做好事的同时，却被迫去干坏事，因此，不能自制者便沦为最坏的奴隶，他们背离智慧，被快乐裹挟，致使他们感觉迟钝，好坏不分，误入歧途，他们“选择有害的事儿不愿选择有益的事，宁愿忽略有益的事反而注意有害的事，并且还迫使人去做和健全理智相违反的事。”（4.5.7）不自制并不能带来快乐，惟有自制才能使人享受到最大的快乐，只有克制身体方面的享乐欲望，才能享受到那些值得称道的快乐，不能自制者与最愚蠢的禽兽无异，“学习高尚和美好的事情，研究那些能以使人维护好自己的身体，治理好自己的家庭、有益于朋友和城邦，并且有制服敌人的本领——这一切不仅有益，而且还能产生最大的快乐——能自制的人在实践这一切的同时，也就享受了其中的乐趣，但不能自制的人却什么也分享不着。……只有能自制的人才会重视实际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对事物进行甄别，并且通过言语和行动，选择好的，避免坏的。”（4.5.11）

《回忆苏格拉底》最后，色诺芬笔锋一转，揭示苏格拉底如何培养门人掌握实用技艺，诸如量地学、天文学等，色诺芬这里似乎有意呼应阿里斯托芬《云》剧中“思想所”里所教授的科目，在《云》剧中，这些科目被那位赖债心切的父亲直接挪用为赖债工具。在苏格拉底看来，学习量地术，只须学到能够对买卖或分配的土地进行正确丈量，能够准确测算劳动量的程度即可；学习天文学，只须掌握夜间时辰、月份节令，从而有助于水陆旅行、夜间行猎便足够了。苏格拉底反对投入过多精力钻研诸如此类的技艺，他主张应当将时间精力投入到掌握更多实用的东西上面。

苏格拉底受审时，色诺芬人在小亚细亚，相关细节他是从海尔莫盖尼斯（Hermogenes）那里听来的。苏格拉底曾对海氏这样说：“难道你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不承认有任何人生活得比我更好或更幸福吗？因我认为，生活得最好的人是那些最好地努力研究如何能生活得最好的人；最幸福的人是那些最意识到自己是在越过越好的人。……我从来没有不义地待过任何人或者使任何人变坏，而总是在努力使那些和我在一起的人变得好些。”（4.8.7-10）

在《回忆苏格拉底》最后，色诺芬以一大段对苏格拉底的赞颂结束他对自己老师所做的这一长篇辩护：“对我来说，他就是像我在上面所描述的，是那样地虔诚，以致在没有得到神明的意见以前，什么事都不做；是那样地正义，即使在很微小的事上，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反而将最大的帮助给予那些和他交往的人们；是那样地自制，以致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宁愿选择快乐而不要德行，是那样地智慧，以致在分辨好歹上从来没有错误过，而且不需要别人的忠告，单凭自己就能分辨它们；是那样地有才干，能够考验别人，指出它们的错误，劝勉他们追求德行和善良高尚的事情。在我看来，一个最善良、最快乐的人应该怎样，他就是那样的人。”（4.8.11）

好，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就读完了。下一讲，我们将进入他的《斯巴达政制》。

原著版本推荐

《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 译，商务印书馆，198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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