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课,我们着重介绍了亚西比德的“叛国”与“爱国”,本节课我们来谈谈尼西阿斯(前470-前413)。
平民派与贵族派
在整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尼西阿斯是修昔底德着力描绘的一个关键人物。他年长伯里克利10岁,功勋卓著,在雅典政坛属于大佬级人物,伯里克利意外去世后,尼西阿斯一时成为“后伯里克利时代”主导雅典政局的不二人选,此人的品性和作为,直接决定了之后雅典国内政坛的权力斗争的性质,也牵动着雅典人帝国事业的未来走向。
尼西阿斯出身雅典权贵家庭,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他在劳立昂(Laurium)拥有巨大的私家银矿,据说矿场采矿奴隶人数达千人之多,他蓄养门客,凡是到他们上寻求施舍者,无论是谁,都不会空手而归。普鲁塔克评论:伯里克利能够通过自身的廉洁和雄辩治理雅典,他开诚布公,光明磊落,因而能够对公民大会发挥有效的制衡作用;而克里昂能够在公民大会上随机应变,语出惊人,妙语连珠,投群众一时之所好;而尼西阿斯缺乏上述素养,他唯一可以倚重的,是借助自己的万贯家财,收买民心,贿赂民意。每逢戏剧演出、体育竞赛、宗教节日,尼西阿斯都会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在他的赞助下,这些娱乐大众的活动办得富丽堂皇,奉祀神祇的祭品琳琅满目,其工艺之精美,价值之连城,令世人叹为观止,应接不暇。
与作为雅典平民派领袖的伯里克利不同,尼西阿斯无疑是雅典传统世家贵族的代表,随着平民派势力在雅典政坛影响的日显强劲,看到许多雅典杰出贵族诸如达蒙(Damon)、米泰亚德(Miltiades)、客蒙(Cimon)、帕辙斯(Paches)等,都以莫须有的罪名遭遇罢黜,以尼西阿斯为代表的雅典世家贵族逐步在政治上或消声,或隐退,尼西阿斯拒绝冒任何风险,以免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在尼西阿斯看来,“后伯里克利时代”,雅典帝国事业已经被狂乱躁动的民意和惟利是图的政客所裹挟,在“大势不可为”的时局中,他的选择就是尽可能实现自保。
公元前415年,雅典公民大会围绕是否远征西西里展开激辩,在尼西阿斯看来,远征西西里对雅典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战略错误,在他看来,即便叙拉古强大到完全统治西西里,对雅典来说非但不构成威胁,反而更加安全:“在目前情况之下,有些西西里人可能会因为他们对斯巴达的友好关系,单独和我们作战;但是如果他们都在叙拉古统治之下了,一个帝国不会进攻另一个帝国,因为如果他们和伯罗奔尼撒人联合起来摧毁我们的帝国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发现他们自己的帝国会因为同样的理由,为伯罗奔尼撒人所摧毁。使西西里的希腊人畏惧我们的最好办法是根本不往西西里去;其次最好的办法是去显示我们的军力,经过一个短时期后,再离开那里。我们知道,最使人惊服的是使它的声誉离开考验最远,受到考验最少。如果我们出了差错,他们马上就会轻视我们,和我们此地的敌人联合起来向我们进攻。”(页485-486)
眼见自己的主张只得到少数人支持的情况下,尼西阿斯以拒绝担任将军职相要挟,通过极力夸大远征的兵力和军需,并公开许诺将一举拿下西西里,但他心里的打算却是迫使公民大会取消或延迟远征。然而事与愿违,尼西阿斯此举非但未能使公民大会支持远征的热情降温,反而在客观上导致雅典在西西里倾巢出动、孤注一掷,致使雅典后防空虚、两线作战。
当远征军到达西西里时,尼西阿斯并未采纳拉马卡斯提出的积极进攻策略,而这一策略正是尼西阿斯本人出征前在公民大会上要求增加兵力和军需时所许诺的。这时的尼西阿斯却主张全军开往栖莱那斯,使厄吉斯泰兑现当初承诺的军需,使厄吉斯泰与栖莱那斯达成和解,然后沿着海岸航行,向西西里各城邦炫耀一下雅典海军阵仗,宣示一下雅典人保护西西里盟友的决心,然后打道回府。大家试想一下,雅典人耗费巨资,倾巢出动,赋予三位将军全权出征西西里,志在一举拿下西西里,若按照尼西阿斯如此主张,最终回到雅典将会面临怎样的舆论?这对视自己的名誉如生命的尼西阿斯来说,真可谓匪夷所思!
亚西比德被招回受审,中途叛逃至斯巴达,而拉马卡斯在到达西西里的第二年便战死沙场,就这样,四万大军的生命、雅典帝国事业便交给了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次远征且缺乏政治意志力和军事进取心的尼西阿斯手里。
雅典帝国走向穷途末路
克里昂阵亡,亚西比德叛逃,主要政敌的消除,并未改变尼西阿斯在雅典人的帝国事业上一贯的消极态度。随着斯巴达援兵到达西西里,雅典原来在兵力上的优势不复存在,尼西阿斯遂向雅典请援,他一改惯例,修书一封,修昔底德原文照录。尼西阿斯之所以通过书信而非使者口信,据说是因为他担心使者为了讨好舆论只报喜不报忧,而从这封信的内容和语气看,尼西阿斯自己却报忧不报喜,对雅典围攻叙拉古所取得的胜利只字未提,而是重演出征前夕公民大会上试图阻止远征的故伎,即表面要求雅典增派大量援兵,实际目的却是迫使雅典允许他撤军,同时极力推卸自己作为将军的责任,这里我们不妨摘引一段:
“以这次远征的原定计划而论,你们不能说你们的士兵或将军有什么错误。但是现在整个西西里联合起来反对我们了;伯罗奔尼撒将增派新的援兵来,这是意料中的事;而你们在这里的军队,连目前的敌人也已经不能应付了。因此,这时候你们要决定,不是召回我们,就是另派一支和第一次远征军一样大的军队来,包括海军和陆军,并携带巨额的金钱来,同时另派一位将军来指挥军队,以免除我的职务,因为我有肾脏病,不宜于军事了……但是你们打算作的事,在春季一开始的时候就要作,不要迟延……”(页568-571)
然而,出征前的那一幕再次上演,雅典公民大会非但没有对尼西阿斯失去信心,反而更加倚重他,不仅没有免去尼西阿斯的将军职务,反而为他增派同僚将佐,同时加紧招募新兵,筹措军需。结果,雅典在西西里压上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家底。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他们居然把这场事关帝国命运的豪赌硬塞给了尼西阿斯,此人毫无进取之心、优柔寡断、性格懦弱却极度虚荣,他在有机会撤军时却不撤军,为了个人所谓名节,不惜以四万将士的生命乃至帝国大业为赌注。
尼西阿斯之所以拒绝撤军,修昔底德对尼西阿斯当时的心理活动做了如下揭示:“如果雅典民众会议没有表决要他们撤退的话,他确信雅典人士不会赞成他们撤退的。他们自己亲眼看见了事实的真相,因此不必依靠别人的敌对批评而作出他们的决议来;但是雅典选民就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判断很容易受到任何一个想造成成见的狡猾演说家的影响的。他又说,事实上在西西里的士兵中,现在大多数人正在叫嚣,说他们处于绝望的地位;但是一旦他们回到了雅典的时候,有许多人就会完全改变他们的口气,说是将军们受了贿赂,把他们出卖了而回来的。因此,在他的一方面,因为他深知雅典人的性格,与其被雅典人一个不公平的判决,在一个丢脸的罪名之下处死,还不如在此地碰碰运气;如果一定要死的话,他宁愿死在敌人手中。”(页598)
雅典人对尼西阿斯的倚重和信任,并未转化为他们这位“高贵”的将军的信心和行动。尼西阿斯被杀,修昔底德这样写道:“在所有的希腊人中间,尼西阿斯是最不该遭到这种不幸的,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在奉行道德实践。”(页632)这究竟是对他戎马一生的赞扬,还是辛辣的讽刺?
事实却是,对于远征西西里的失败乃至整个雅典帝国事业的中辍,尼西阿斯负有直接的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其中许多致命错误是尼西阿斯刻意造成的。政治家爱惜“羽毛”,注重名节,本无可厚非,这种节操往往能够使他们学会自我节制,言谈谨慎,行为有度,然而尼西阿斯却将个人对雅典公民大会甚至民主政治的反感,转化为对雅典帝国事业的漫不经心、甚至雪上加霜。
我们经常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克里昂、尼西阿斯以及亚西比德等人的故事告诉我们,在政治世界,群众的眼睛经常是浑浊的,说他们鱼目混珠也不为过的。克里昂为雅典人的帝国事业赌上身家性命,换来的不是他的雅典同胞的感激,而是无尽的起哄嘲笑;亚西比德实在是天纵的政治干才,他深爱着雅典,雅典人的帝国事业与他个人的政治抱负天然地成为难以分割的整体,却最终遭到雅典人唾弃;尼西阿斯一手将雅典帝国带上穷途末路,他不断地辜负同胞们的信任和重托,却如愿以偿地得到雅典人的爱戴和怀念。
这才是政治人生的悲凉和反讽,或许,这正是修昔底德透过他的不朽巨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传达给我们的最为耐人寻味的教诲。
修昔底德以沉重的笔调描写雅典远征军遭到叙拉古和斯巴达骑兵的大屠杀的惨烈场景,阿栖那鲁斯河被雅典军人的鲜血染成通红,河床堆满雅典人的尸体,修昔底德这样写道:“这是一次很大的屠杀——在这次战争中,没有哪一次屠杀比这次死的人更多的。”(页631)雅典远征军全军覆没,修昔底德肝肠寸断,他悲叹道:“这是这次战争中希腊人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照我看来,是希腊历史中我们所知道的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对于胜利者说来,是最光辉的一次胜利;对于战败者说来,是最悲惨的一次失败,因为他们是全军覆灭;他们的痛苦是很大的,他们的毁灭,诚如俗话所说的,是整个的毁灭,海军、陆军——一切都毁灭了。许多人中间很少有回到故乡的。”(页633)
行笔至此,读者不难感受到修昔底德内心的无限忧愤和绝望,眼见雅典帝国大厦轰然倒塌,修昔底德精神几近崩溃。《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完全可以就此搁笔,之后关于雅典以及雅典帝国的终曲,我们已经不需要修昔底德亲自交代,修昔底德完全可以将其留给读者去想象。就战争史和雅典帝国衰亡本身来说,若修昔底德写至公元前413年,即西西里远征军全军覆没、尼西阿斯被杀,《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依然不失为一部完整的史诗性的政治悲剧作品。正如《伊利亚特》以忒洛伊人的护卫者赫克托尔的死作结一样。但我们的作者修昔底德还是强打精神,继续著述“第八卷”,而这一卷的核心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苏格拉底那位著名的学生亚西比德,如果说“后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还有人能够使这个伤痕累累的帝国重现生机,自然非亚西比德莫属。修昔底德力图在亚西比德身上寻找重建雅典帝国秩序的希望?还是通过亚西比德政治人生的起落浮沉、颠沛流离,寄托著述家自己以及家国命运的悲凉?或者兼而有之?
公元前404年,雅典与斯巴达之间长达二十七年的战争以雅典的彻底失败而告结束,同年,亚西比德在弗里吉亚被刺身亡。
▲苏格拉底之死
公元前399年,哲人苏格拉底也因亚西比德而受到牵连,他被雅典法庭以“败坏青年,另立新神”两项罪名判处死刑。
苏格拉底与亚西比德、哲人与城邦、哲学与政治、柏拉图与修昔底德,修昔底德透过《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这部鸿篇巨制为政治辩护,为帝国说项,柏拉图则透过35篇对话所编织出的巨幅画卷为哲学辩护,为哲人的生活方式辩护。
好,读完修昔底德,接下来我们将阅读“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约前446-前385)的作品《云》,该剧可以说是古希腊喜剧的巅峰之作,也是透视苏格拉底哲学在古希腊精神结构中的处境的最佳“窗口”。通过《云》,之后我们会进入柏拉图的哲学作品。
原著版本推荐
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2009-11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3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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