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云》民主城邦中的哲人命运

4.1《云》民主城邦中的哲人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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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各位朋友,大家好!


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个课程已经带大家读了希罗多德《历史》、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以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从这些文本的内在精神气质来看,它们都属于悲剧作品。希腊悲剧的主题在于呈现天命与人事之间的高度紧张,在与必然命运的抗争过程中,人的自由意志不断探索其所能达到的极限。希罗多德将人力与神力之间的对抗并置舞台中央,透过克洛伊索斯、居鲁士、薛西斯等君王们的浮沉、帝国兴衰的传奇,揭示神力与人力之间的复杂纠葛。


修昔底德说,战争前夕,斯巴达人曾前往德尔菲求问神谕:若与雅典战争,谁将获胜?他们得到的答复是:只要斯巴达人全力奋战,胜利将属于斯巴达。战争一触即发,箭在弦上,雅典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神谕,但雅典人当然不会认命服输,消极等死,神谕反而更加激发了雅典人的奋斗意志。修昔底德透过他笔下的悲剧英雄即雅典帝国的兴衰浮沉,呈现雅典几代政治家机关算尽、苦心经营的英雄气概。透过僭主俄狄浦斯想方设法避免神谕中的厄运的奋斗史,索福克勒斯绝非意在凸显人类自由意志的徒劳,恰恰相反,正因为命运之力的强大,方显理性之力的阳刚。可以说,一方面,悲剧精神内涵有一种无形的促人奋进的鼓舞力量,另一方面,悲剧又有一种惊醒世人保持戒慎恐惧、自我节制的教化作用。而对观众来说,他们从悲剧人物的遭际中生发悲悯的同时,灵魂也在悲悯中不断得到净化。


无论是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还是索福克勒斯,他们都不是纯粹的书斋学者,他们都曾是帝国政坛的重要甚至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对现实政治既有最为切近的实践经验,又能抽身出来,对现实政治形成深刻的理论洞察。借助他们的理论之眼,我们想必能够对现实政治产生某种程度的代入感,同时化用他们对于现实政治世界的深切洞察,诸如恶行与德行、权力与正义、战争与和平、事实与法理、真相与名相等等。


从本次课程开始,我们一起来读第四本书,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前450385?)的喜剧作品,我们之所以选择《云》这部剧作,一方面在于喜剧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本身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则在于这部作品可以打开一扇窗户,透过它,我们不仅可以对伯罗奔尼撒战争时代民主雅典国内政情和民情的细部有更为真切的感受,更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切地理解苏格拉底哲学在古希腊精神结构中的处境。


喜剧在形式上嬉笑怒骂、打情骂俏,但喜剧往往蕴含着非常严肃的主题,阿里斯托芬的《云》是一个有着丰富政治和社会内涵、深沉精神教诲的作品。如果说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向我们呈现了雅典帝国事业由盛转衰的轨迹,那么,喜剧《云》则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盛衰轨迹背后雅典社会伦理退变的细部。如果说阿里斯托芬《云》第一次将西方古典传统中哲人与城邦、哲学与政治这一根本对立呈现出来,那么苏格拉底则以自己的行动对这一冲突做了最为直接的回应,而柏拉图则以哲学戏剧的形式,呈现哲人苏格拉底为哲学以及哲人生活方式不屈不挠的心路历程。


我们在课程导言中曾指出:在西方政治文明的大传统中,始终存在两种小传统之间的对峙、紧张和冲突:以修昔底德为代表的政治理论传统和以柏拉图为代表的哲学思想传统,政治理论传统强调强力意志,呈现霸道秩序,而哲学思想传统则强调美善正义,凸现王道秩序。可以说,在政治与哲学、修昔底德与柏拉图、霸道与王道之间,阿里斯托芬可谓承前启后,喜剧《云》在揭示雅典帝国政治背后的精神危机的同时,开启了此后数百年西方政治文明传统中政治与哲学这一基本张力的对峙格局。


阿里斯托芬及其喜剧《云》


与前面我们读到的几位著作家类似,对于阿里斯托芬本人履历,我们也没有任何独立的记述,因此,研究者只能透过其剧本中所透露的间接信息,推测喜剧诗人生平的大致轮廓。比如在《云》剧中,阿里斯托芬在第一插曲透过歌队长这样说道:“……记得我在这儿表演过浪荡儿与纯洁的青年,很受你们称赞。……那时候我还是个处女,不能够养育婴儿,因此把她抛弃了,叫旁人去捡来抚养,他在你们高贵的教养下长大成人。据考证,这里的浪荡儿与纯洁的青年,正是阿里斯托芬的处女作《宴会》(Banqueters),该剧已失传,现仅存残篇,据说讲的是兄弟俩一个前往雅典接受新教育,一个留在乡下接受旧教育的故事,其中的要旨应该与《云》剧第三场两种逻辑对驳的内涵类似。那时候我还是个处女,说明诗人当时尚未成年,只能借一个叫卡利斯特剌托斯(Callistratos)的人的名义发表,据记载,《宴会》一剧上演时间是公元前427年,研究者据此推测,阿里斯托芬大致生于公元前460年至450年之间。


阿里斯托芬似乎没有从政经历,一生写过44部喜剧,现仅存11部,按照上演时间先后依次是:《阿卡奈人》(Acharnians,前425年)、《骑士》(Knights,前424年)、《云》(Clauds,前423年)、《马蜂》(Wasps,前422年)、《和平》(Peace,前421年)、《鸟》(Birds,前414年)、《吕西斯特拉特》(Lysistrata,前411年)、《地母节妇女》(Themophoriazusae,前410年)、《蛙》(Frogs,前405年)、《公民大会妇女》(Ecclesiazusae,前389年)、《财神》(Plutus,前388年)。大家会发现,其中大多数剧本的上演时间正值雅典与斯巴达交战正酣的年代。如果说悲剧观照现实的方式往往格外深沉委婉,那么,喜剧对现实以及具体当代事件、人物有最为直接的回应,喜剧中的主要人物要么是当代政坛要人,诸如伯里克利、克里昂、尼西阿斯、亚西比德等等,要么是文化界名流,诸如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苏格拉底、欧里庇得斯等等,有针对重大政治事件的立场,诸如伯里克利的帝国主义政策、派娄斯战役、《尼西阿斯合约》等等,更有对雅典政坛要人的辛辣讽刺。


据阿里斯托芬透露,他本人就因在剧本中抨击雅典民主派权势人物克里昂而遭到指控,比如在《阿卡奈人》一剧中,阿里斯托芬就透过安提卡农人狄开俄波利斯(Dicaiopolis)之口透露说:我也没有忘记去年我那出喜剧叫我本人在克里昂手里吃过多少苦头:他把我拖到议院去,诬告我、胡说八道、嘴里乱翻泡,滔滔不绝、骂得我一身脏,几乎害死了我!377-383行)这里提到的喜剧是阿里斯托芬另一部喜剧《巴比伦人》(Babylonians),该剧上演时间是在公元前426年,该剧攻击雅典人对待盟邦的高压手段,克里昂指控诗人公开侮辱议员和雅典公民。但这并未阻挠诗人的锋芒,即便公元前422年克里昂在安菲波里阵亡之后,阿里斯托芬依然不依不饶,对其极尽挖苦之能事。


阿里斯托芬创作生涯达40余年,《财神》是阿里斯托芬的最后一部喜剧,上演时间在公元前388年,之后据说他还替自己的儿子写过两部喜剧,据研究者推测,阿里斯托芬去世于公元385年左右。


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交往甚密,在柏拉图心目中,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双峰并立,高山仰止,这一点我们从柏拉图《会饮篇》中不难看出,在其中阿里斯托芬关于爱神的讲辞与苏格拉底的讲辞均属神来之笔,两者彼此呼应,相得益彰。尽管据柏拉图《申辩篇》称,苏格拉底受到指控与当年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云》对苏格拉底的丑化不无关系,但这并未妨碍柏拉图对这位喜剧诗人的敬仰,阿里斯托芬去世后,柏拉图亲笔为喜剧诗人撰写墓志铭:秀丽之神想要寻找一所不朽的宫殿,毕竟在阿里斯托芬的灵府里找到了。


从喜剧的主题和现实关怀来看,以阿里斯托芬为代表的旧喜剧Old Comedy)具有极为突出的政治性,旧喜剧的代表人物还有克拉提诺斯(Cratinus)和欧波利斯(Eupolis),可惜他们的作品全部失传,旧喜剧盛行于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得益于雅典自由开放的政治氛围,旧喜剧大多是针对当政人物的政治讽刺剧;中喜剧MiddleComedy)属于过渡期喜剧,时间大致为公元前4世纪,主题主要涉及哲学、文学和社会问题,很少涉及政治;而新喜剧New Comedy)盛行于公元前4世纪末至公元前3世纪中叶,没有什么大主题,主要讨论的是人情世故、男欢女爱、日常生活、茶余饭后。


早期喜剧源自葡萄和谷物收获时节的歌舞狂欢,古代喜剧集中在地中海世界的两大商业中心:西西里的叙拉古和安提卡的雅典。喜剧在西西里出现最早,代表作家是厄皮卡尔穆斯(Epicharmus),此人也是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主要是以英雄为题材的滑稽剧,类似雅典的萨蒂尔剧(Satyr play),或称羊人剧,这种羊人剧是在大酒神节三部悲剧演出结束后,由装扮成半人半兽的演员加演的闹剧。


安提卡喜剧的产生较悲剧晚,时间大致在公元前460年左右。从公元前450年开始,雅典每年正月举行勒奈亚(Lenaia)酒神节,节庆除游行祭祀之外,最吸引人的就要算戏剧比赛了。阿里斯托芬坦承《云》称得上自己的得意之作,是他最聪明的剧本,但当年比赛结果仅获三等奖,这相当于我们今天的提名奖或鼓励奖,这令阿里斯托芬格外失望,在《云》第一插曲,诗人借歌队长吐槽说:诸位观众,我当着养育我的酒神,很坦白地对你们说真话。我既然把你们当作很聪明的观众,更把这个剧本当作我最好的剧本,就让我得胜,让人家承认我很高明。我曾经叫你们先看我这本很卖力气的戏,你们竟然让那个平凡的诗人胜过了我,我这个不应该失败的人却败下阵来,因此我抱怨你们这些聪明的人,这出戏原是为你们写的。519-528行)我们现在看到的喜剧作品《云》,剧本是经过阿里斯托芬修订的版本。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如果说悲剧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好的人,那么,喜剧则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差的人,喜剧摩仿低劣的人;这些人不是无恶不作的歹徒——滑稽只是丑陋的一种表现。滑稽的事物,或包含谬误,或其貌不扬,但不会给人造成痛苦或带来伤害。(第5章)这里需要提醒大家的是,面对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作品,观众很容易被表面的戏谑、滑稽场面吸引,这就使观众很容易忽略喜剧娱乐性背后的严肃性,荒诞情节中隐含的洞见和智识,轻佻戏谑背后的沉重和伤怀,对于《云》这部熔高超的喜剧技巧与深刻思想内涵于一炉的喜剧作品,现代读者需要剥除表面修辞的迷雾,洞穿诗人背后深沉的精神教诲。


目前《云》的中译本有张竹明和王焕生两先生的合译本,以及罗念生先生的译本,我们这里选用罗念生先生的中译本。


好的,这节课的内容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将一起梳理一下喜剧《云》的故事情节及剧本结构。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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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礼出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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