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人鬼殊途,终是别离

《公孙九娘》人鬼殊途,终是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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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欢迎来到《聊斋》30讲。今天我们就来看看《公孙九娘》这个故事。

1644年,清兵入关,作恶不断,中原大地爆发了多场声势浩大的反清起义。在蒲松龄的老家山东,一位名叫于七的义士两次率领起义军参与抗清活动,但最终因寡不敌众,在清军的围剿下覆灭。起义失败后,清军在山东大肆杀戮,许多无辜的百姓牵连其中,为了纪念这些无辜的死难者,蒲松龄创作了《公孙九娘》的故事。

于七的起义爆发于山东的莱阳县与栖霞县,所以在失败之后,这两地的百姓就成了清军的眼中钉,每天都会有几百人在刑场上送命,当时的惨状足可用“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来形容。有官员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钱给死难的百姓购买棺材,把他们都埋葬在济南城的南郊外。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13年之后,有一位莱阳的书生到济南办事,因为他也有几位亲友在这里被杀,于是就采购了一批纸香祭品,去城南的荒坟中祭拜,晚上就在离荒坟不远的寺院住了下来。

莱阳生进城办事,很晚还没回来。突然有一位书生来寺院里找他,见莱阳生不在也不离开,反而不顾仆人的阻止,脱了帽子和鞋袜躺在莱阳生的床铺上。莱阳生回来天已全黑了,他来到床前与那书生交谈,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似曾相识,拿过灯笼一照,这才发现,这位书生居然是在于七起义中被杀的同乡好友朱生。

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床铺上,这让莱阳生大惊失色,就在他要夺门而出的时候,朱生拉住了他,对莱阳生说:“我们是多年的好友了,即使我现在是鬼,也不会害你。说实话,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做媒,将你的外甥女许配给我。”

莱阳生确实有一个外甥女,在他家中长大,最终却和她父亲一起被清军害死了。莱阳生问起外甥女的近况,朱生回答说:“前几年你外甥女父亲的灵柩被家人迁走了,独留她自己和邻居的一个老太太相依为命。我倾慕她已久,可每次托人去求婚,她都以没有长辈做主而推辞,所以我今天才特意来求你为我们主持婚事。”

莱阳生还想推辞,可经不住朱生的一再央求,最后还是勉强着出了门。两人向北走了一里路,来到一个很大的村庄。朱生在一座宅院前敲门,很快一位老太太走出门,将莱阳生迎了进去。

房间很狭小,灯光也很昏暗,在房间深处,莱阳生见到了自己的外甥女,虽然离世多年,可小姑娘还像从前那样白皙秀丽。阴阳两隔13年,舅甥两人互相询问着近况,一边聊一边痛哭了起来。之后,莱阳生又把朱生求婚的想法告诉了外甥女,在众人的劝说下,外甥女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

说话间,有位十七八岁的姑娘突然推门进来,姑娘没防备屋里有外人,看见莱阳生就急忙转身要离开。外甥女拉住她,向她介绍说:“来的人不是外人,是我的舅舅。”于是两人互相认识了一下,莱阳生这才知道这位姑娘名叫公孙九娘,前世也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同样因为受到于七起义的牵连才成了济南城外的孤魂野鬼。

公孙九娘生的美丽动人,仪表风度也是大家闺秀的姿态,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不仅如此,九娘还是位精通诗词的女学士,这让莱阳生对她心生好感。外甥女看出了舅舅的想法,于是半开玩笑似的撮合二人,还愿意做媒人向九娘家提亲。莱阳生告辞时,外甥女对他说:“五天之后月明人静,到时候我就派人去接你。”

莱阳生出了外甥女的家们,朱生执意让他去自己家里坐坐,还拿出一只金杯和一百粒向皇宫进贡的珍珠,当做聘礼送给莱阳生。可惜两个人终究是阴阳两隔,莱阳生不能食用阴间的东西,两人无法开怀畅饮,于是只好分手离去。

等莱阳生回到住处的时候,寺院里的和尚和仆人都问他是不是撞见了鬼,莱阳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他是去朋友家里喝酒了。

五天之后的晚上,朱生又来到寺院,他高兴地摇着扇子对莱阳生说:“您的婚事谈妥了,好日子就在今天,咱们一起过去吧!”莱阳生奇怪地说:“我聘礼也没出,事儿怎么就成了呢?”朱生回答说:“你的聘礼我替你已经送过去了!”莱阳生听了很感动,赶紧跟着朱生一起出发了。

两人再次来到朱生的住处,外甥女出门相迎,莱阳生这才知道外甥女和朱生三天前已经成婚了,莱阳生把朱生送的彩礼退还给外甥女,并嘱咐他们好好生活。

外甥女对莱阳生说:“我已经把舅舅你的想法传达给九娘的母亲了,她很高兴,但因为她不希望九娘远嫁,今晚让你入赘她们家里,我这就让朱生领着你过去。”就这样,朱生领着莱阳生来到了村子尽头的一户人家。

只见房子大门敞开,屋里屋外张灯结彩,莱阳生走入堂上,这时候一位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莱阳生知道这是岳母,于是准备行叩头大礼,公孙夫人却叫住了他,对他说:“我已经老态龙钟了,还礼也不方便,就免去这些繁文缛节吧!”

酒宴正式开始,宾朋们把酒言欢,因为莱阳生是阳间之人,不能吃阴间的事物,家里还为他专门准备了特殊的酒菜。

酒过三巡,客人们渐渐离去,一个小丫鬟来为莱阳生引路,把他带到了洞房之中。洞房内红烛高照,九娘穿着华丽的衣服坐在床边,两人相逢情意深长,极尽人世间亲昵之情。

夜里,莱阳生向九娘询问身世,九娘对莱阳生说,她和母亲被清军俘虏,原准备是要押送到京城的,可到济南之后,母亲悲愤而死,九娘不堪侮辱也自杀身亡了。说到这里,九娘不仅悲从中来,一边啼哭一边吟诵了两首绝句:“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快亮了,九娘敦促莱阳生说:“你该离开了,注意别惊动了别人。”从这之后,莱阳生每天昼伏夜出与九娘相会,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浓厚。

一天夜里,莱阳生问九娘:“我们身处的村子叫什么名字?”九娘说:“叫莱霞里,因为这里埋葬的大多都是从莱阳、栖霞两县的鬼,所以起了这个名字来纪念故乡。”莱阳生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仅感慨万千。这时候九娘对他说:“我和母亲两个游魂野鬼,被葬在这荒郊野外,孤苦无依,还希望你能念在我们夫妻之情,把我的尸骨迁到你的祖坟里,这样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莱阳生答应了下来,九娘又说:“人鬼殊途,你能不继续待在这里了。”她取出自己的一双罗袜送给莱阳生,挥泪催促他赶紧离开。莱阳生恋恋不舍地走出九娘家门,路过朱生那里,还与好友和外甥女道别。这小两口刚刚起床,一个没穿鞋子,一个没梳头。听说莱阳生要离开,无不感慨悲伤,痛哭了起来。

回到寺院,莱阳生怎么都睡不着,出去找九娘的坟墓也找不到。等到天黑的时候再去,他只能看见一座座荒芜的坟墓,迷失了去莱霞里的路,而九娘赠送的那双罗袜也变成了飞灰,在风中消失不见了。失望的莱阳生只好收拾行李,离开了济南。

半年后,莱阳生依旧不能忘怀九娘的托付,于是再次前往济南的城郊,希望再见九娘一次。等他到坟地时,天色已晚,莱霞里依然没有出现,在莱阳生面前的依然是荒坟累累,所到之处除了荆棘和荒草,只有隐约的鬼火和阴森的狐鸣。莱阳生害怕极了,他飞一般地逃离了这里。

第二天,莱阳生决定回去,他刚走出一里多路,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位女郎独自在坟丘间行走。莱阳生一眼就认出那是九娘的身影,于是骑马去追。当他跳下马想和九娘说话的时候,九娘却像不认识一样的离开了。莱阳生一边呼喊着九娘的名字,一边上前追赶,这时候九娘却突然停了下来,生气地用袖子遮住了脸,转而像青烟一般消失不见了。

好了,到这里《公孙九娘》的故事就结束了。这篇故事语言凝炼而富于表现力。比如开头的“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作者只用八个字就将那场惨不忍睹的大屠杀场面描绘了出来。在描写九娘外貌的时候,作者用“笑弯秋月,羞晕朝霞”这八个字,活画了九娘的神采,将这位大家闺秀特有的美表现的淋漓尽致。

但蒲松龄塑造的公孙九娘,并不仅仅是一个女性的形象,更是在政治斗争中,那些被无辜牵连的百姓形象。

这也是为什么喜欢大团圆结局的蒲松龄,没有给公孙九娘一个圆满的结局。公孙九娘身上背负的,是无尽的冤屈和怨气,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痛苦,更是所有无辜者的痛苦,是一个时代的痛苦。

莱阳生也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无比弱小的民众,所以他没有办法解救公孙九娘,公孙九娘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好了,今天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聊斋志异·公孙九娘》原文我们就放在文稿下面,供您欣赏。下一节,我们一起看看故事《促织》。

原文: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税舍于下院之僧。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忽一少年,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仆人问其谁,合眸不对。既而生归,则暮色朦胧,不甚可辨。自诣床下问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岂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听其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七之难者。大骇却走,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之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忘。今有所渎,愿无以异物猜薄之。”生乃坐,请所命。曰:“令女甥寡居无偶,仆欲得主中馈。屡通媒约,辄以无尊长命为辞。幸无惜齿牙余惠。”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遗生鞠养,十五始归其家。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而绝。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为犹子启榇去,今不在此。”问:“女甥向依阿谁?”曰:“与邻媪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还屈玉趾。”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勉从与去。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第宅,朱以指弹扉,即有媪出,豁开两扉,问朱:“何为?”曰:“烦达娘子,云阿舅至。”媪旋反,顷复出,邀生入,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大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之入。见半亩荒庭,列小室二。甥女迎门啜泣,生亦泣,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凝目含涕,遍问妗姑。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妗抚育,尚无寸报,不图先葬沟渎,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弃,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生以朱言告,女俯首无语。媪曰:“公子曩[nǎng,从前]托杨姥三五返,老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生揖之。女郎亦敛衽。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落不称意。旦晚与儿还往。”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焉得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作。昨儿稍得指教。”九娘微哂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遂去,言虽近戏,而生殊爱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儿当请诸其母。”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yà,迎接]。”生至户外,不见朱。翘首西望。月衔半规,昏黄中犹认旧径。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遂携手入,殷殷展谢。出金爵一、晋珠百枚,曰:“他无长物,聊代禽仪。”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宾,奈何!”生撝[huī,挥;挥散]谢而退。朱送至中余,始别。

生归,僧仆集问,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友人饮耳。”后五日,朱果来,整履摇箑[shà,扇子],意甚欣。方至户,望尘即拜。笑曰:“君嘉礼既成,庆在旦夕,便烦枉步。”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朱曰:“仆已代致之。”生深感荷,从与俱去。直达卧所,则女甥华妆迎笑。生问:“何时于归?”女曰:“三日矣。”朱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女三辞乃受,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但言老耄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往也。”朱乃导去。村将尽,一第门开,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妪升阶。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龙钟,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指画青衣,进酒高会。朱乃唤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壶,为客行觞。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

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邂逅含情,极尽欢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天将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惊厮仆。”自此昼来宵往,劈惑殊甚。

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曰:“莱霞里。里中多两处新鬼,因以为名。”生闻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母子零孤,言之怆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年得所依栖,死且不朽。”生诺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滞。”乃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生凄然出,忉怛不忍归。因过叩朱氏之门。朱白足出逆;甥亦起,云鬓笼松,惊来省问。生惆怅移时,始述九娘语。女曰:“妗氏不言,儿亦夙夜图之。此非人世,不可久居”。于是相对汝澜,生亦含涕而别。叩寓归寝,展转申旦。欲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

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晚,息树下,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失意遨游,返辔[pèi,驾驭牲口用的嚼子和缰绳]遂东。行里许,遥见一女立丘墓上,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下与语,女径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烟然灭矣。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怼不释于中耶?脾膈间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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