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信宿命却欲以人力胜天

《细柳》信宿命却欲以人力胜天

00:00
16:49

你好,欢迎来到《聊斋》30讲”。今天我们就来看看《细柳》这个故事。

自古以来,人们对后妈的印象一直不好,评判亲妈和后妈的好坏,往往也是用了两种眼光和标准。比如一个孩子非常调皮捣蛋,不肯好好学习,甚至离家出走,对这样的孩子亲妈可以严厉责骂,甚至动手去打,外人只会说是孩子不好,母亲都是为了孩子好才会这么严厉。

可如果换成是后妈,外人就会说:“看看,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孩子呢?”之类的话。这就是亲妈和后妈的区别,后妈难为,一直都是不争的事实。

在我们今天要讲的故事中,女主人公细柳就是一位后妈,不幸的是,她碰巧就遇到了那种特别顽劣、不争气的继子。那细柳会怎么对待这个继子呢?

细柳姑娘家在中都,是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因为她的细腰柔软可爱,有人便半开玩笑地称呼她为“细柳”。

细柳从小就很聪明,她善解文字,尤其喜欢看相面算命的书。但她平时沉默寡言,从不评论别人的好坏,只是有来求婚的人,她必定要亲自暗中相看。可是看了很多求婚者,她都没有相中,就这么一直拖到了十九岁。

父母生气地对她说:“若天下始终找不到中意的男人,你还想梳着丫髻当一辈子老闺女吗?”细柳说:“我本想以人力胜天,可看了这么久都没见有合适的男人,这也是我命该如此。从今往后,我就完全听凭父母作主吧。”

当时有个姓高的书生,是个出身于官宦世家的知名人士。高生听说了细柳的好名声,就和她订了亲,结婚以后,夫妇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高生的前妻死时留下一个儿子,小名叫长福,如今已经五岁了,细柳抚养他很周到。有时细柳回娘家,长福总是又哭又叫地要跟着她,就连别人喝斥他都不管用。

过了一年多,细柳生了个儿子,给孩子取名叫长怙。高生问她取这个名字的含义,她回答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长在我身边罢了。”

成婚后,细柳对于针线活这类女工并不上心;但是对家里田地的位置、应纳赋税的数量,却都按着帐册一一查对。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对丈夫说:“家中的事务你就放下不要管了,留给我自已来办吧,看我能否当好这个家?”高生听了这话欣然同意。

细柳当家后半年多,家里的事情都置办的井井有条,让高生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才能。

后来有一天,高生到邻村去喝酒,正巧来了个催交赋税的差役,在外敲门嚷叫。细柳叫奴仆出去说尽了好话,可差役就是不走,细柳只能赶紧派童仆去把丈夫叫回来。

催税的差役走了以后,高生笑着说:“细柳,如今你才知道再聪明的女人,也不如个痴愚的男子吧?”细柳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地低下头哭了起来。高生见她哭了,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赶忙挽起她的手安慰她,可细柳摇摇头,许久都高兴不起来。

高生不忍心让家务累坏了她,仍然想自己管家,可细柳不同意,只是从此越发地早起晚睡,更加辛勤地料理家务。而且每次都是提前一年,就先储备下来年要交的赋税,这样一来,整年也见不到催税的差役再登家门了。她又用这种方法来计划吃穿,从此家里的开支更加宽裕了。

高生见状这才大为高兴,一次还和她开了个玩笑,说道:“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细柳听完也给他对了个下联,说:“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

后来村里有个来卖好棺材的,细柳不惜重金非要把棺材买下来,钱数凑不起来,又多方向亲戚邻居求借。高生认为这东西也不急用,一再劝她别买,可细柳就是不听。

棺材在家里存放了一年多,有家富户家里死了人,想用加倍的价钱买下来。高生因为有利可图,就和细柳商议卖掉棺材,细柳不让。高生问她为什么不愿卖,她却又不说;再问时,就见她眼里晶莹的泪花都要掉下来了。高生见状虽然觉得很奇怪,但又不忍心再说下去,这事儿也就算了。

又过了一年,高生已经二十五岁了,细柳坚决不让他再出远门。有时他回家稍晚了点儿,僮仆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跑去又叫又请,同仁们都以此拿他开心。

可是有一天,高生到朋友家里去喝酒,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就赶快往回走,到了半路掉下马来,竟然死了。幸好死者需要用的衣服、被子、棺木,都是细柳以前早预备好了的,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佩服细柳娘子能料事如神。

长福到了十岁那年,才开始学习作文。但是父亲死了以后,他娇惯懒惰,不肯读书,经常逃学出去跟着放牧的孩子玩耍。不管细柳怎么责骂,他也不改,仍然愚钝顽劣。

细柳对他无可奈何,就喊他过来告诉他说:“既然你不愿意读书,我又何必再勉强你呢?只是穷人家没有闲饭养活闲人,你就换下你的衣裳来,去和僮仆们一块干活吧。不然的话,我就用鞭子抽你,你可不要后悔!”于是给他穿上破衣服,叫他去放猪,回家就让他自己拿个碗,和那些仆人们一起去吃饭。

过了几天,长福吃不了这个苦,哭着跪到堂下,表示自己愿意再去读书。可细柳回过脸去朝着墙,置之不理,长福不得已,只好拿着鞭子哭着出了门。

秋天最后的几天将要过去时,长福还光着个膀子没有衣服,打着赤脚没有鞋穿,被冷雨淋湿了,他就缩着头顶活像个要饭的乞丐。村里人见了都可怜他,那些续娶后妻的人,都以细柳娘子为戒。村里人都对细柳的做法不满,议论纷纷。但细柳听了村里人的闲话,却漠然置之,并不往心里去。

长福实在受不了这个罪,就丢下猪逃走了,细柳也不去追问。过了几个月,长福没处讨饭了,才面容憔悴地回了家;但又不敢急着进门,只好哀求邻居家的老妇人去和母亲说和。

细柳说:“他若能受得了一百棍子打,就可以来见我;不然的话,他还是早一点离开吧。”长福听了这话,骤然进门,痛哭流涕地表示愿受棍打。细柳便问道:“你今天知道悔改了?”长福说:“我悔改了。”细柳说:“既然知道悔改,就不必打了,可以老老实实地去放猪,要再犯了决不饶你!”长福大哭着说:“我愿意挨一百棍子打,请母亲再叫我去读书吧。”

细柳不听,还是邻居老妇人在一边劝解,最后才答应了长福读书的请求,给他洗了头换上衣服,让他和弟弟一同学习。长福自此发奋勤学,与以前大不相同,三年就考中了秀才。巡抚大人杨公见了长福的文章后,很器重他,让官府每月都供给他粮食,资助他读书。

可细柳的亲生儿子长怙却非常迟钝,读了好几年书竟然写不了自己的姓名,细柳只好叫他弃学务农。长怙游手好闲惯了,怕干活劳累,细柳愤怒地说:“士、农、工、商四行各有自己的本业,你既不能读书,又不能种地,岂不要饿死填了沟壑吗?”说着立时用棍子打了他一顿。

从此长怙带领奴仆们种地,若敢有一早上晚起,细柳就责骂他。平时的衣服饭食,细柳也总是把好的留给哥哥长福,长怙表面上虽然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却暗自不平。

农活干完以后,细柳出钱让长怙去学习经商。可长怙好淫嗜赌,把到手的钱全花光了,还谎称遇上了盗贼运气不好,以此来欺骗母亲。细柳发觉后用棍子几乎把他打死,还是长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很久,愿意替弟弟挨打,她的怒气才消了。从此只要长怙一出门,细柳就暗中探察他,长怙的劣行这才略微收敛了一些,但他却并非是真心悔过。

有一天,长怙找到细柳,说他打算跟着几个商人去趟洛阳,但实际上他是想借着出远门的机会,痛痛快快地为所欲为。长怙提心吊胆,惟恐母亲不答应,可细柳听他说完了,毫无疑虑地立即拿出了三十两碎银,还为他准备好了行装。

最后细柳又拿出一枚银锭交给他,说:“这是你祖父做官时钱袋里的遗物,不能花掉,只能用它来压箱底,以备急用。况且你是初次出远门学着经商,我也不指望你赚大钱,只要这三十两银子亏不了本钱,我就心满意足了。”临走时又一再叮嘱他,长怙满口答应着出了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的计谋实现了。

刚到洛阳,长怙就不再和商人们一起行动了,而是独自住在了有名的娼妓李姬家里。才住十几天的功夫,三十两碎银子就快花光了,他自以为有那锭大银子在钱袋里压底,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自己身上会缺了钱;但等到拿出那银锭一看,才知道竟是假的。

长怙简直吓坏了,脸色大变,李老太婆见他这番模样,马上冷言冷语地对他不客气起来。长怙心里很不安宁,然而钱袋空了又无处投奔,只能希望李姬能看在这些天的情份上,不会立即就赶他走。

可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人手拿绳索进来,套住了他的脖子。长怙不知道怎么办好,赶紧害怕地哀声询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李姬早就偷了那锭假银子,告到了公堂上。

长怙被带去见官,自己又辩解不清,受到了严刑拷打,几乎丧了命。他被押在监狱里,身无分文,又受狱吏的虐待,没办法只得向同牢的囚犯们讨点吃的,暂且苟延残喘。

再说另一边,当初长怙刚一上路,细柳就对长福说:“你记住等二十天以后,去一趟洛阳。我的事情多,恐怕忘了这事儿。”长福想要问去干什么,可见细柳难过得要掉下泪来,他也不敢再问,就退了出来。

过了二十天,长福又去问母亲,细柳叹了口气说道:“你弟弟轻浮放荡,就跟你以前逃学一样。当初要不是我冒着个后娘虐待你的坏名声,你哪里会有今天?人们都说我心狠,可是我整夜整夜心疼你流泪的时候,他们可就不知道了!”

细柳一边说一边哭,长福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听着,不敢再问。她掉完了眼泪,这才继续说:“因为你弟弟放荡之心不死,我才故意给了他那锭假银子,好让他受点挫折。我估计他现在已经被逮进监狱了,巡抚杨大人待你不薄,你前去求他,这样既能解脱长怙的死罪,也能让他感到惭愧,从此真正悔改了。”

长福听完立刻就上了路,等到他到了洛阳,弟弟已经被逮起来三天了。他接着赶到监狱中去探望弟弟,见长怙脸色变得像鬼一样,长怙一见到哥哥就哭得抬不起头来,长福也陪着他一起大哭。当时长福在巡抚杨大人面前很受宠,因此远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县令知道了他是长怙的哥哥后,就急忙把长怙给放了。

长怙回到家后,怕母亲还在生自己的气,就跪着进门,膝行到她面前。细柳看着他问:“这回可遂了你的心愿了?”长怙流着眼泪不敢出声,长福见状也跪了下来为弟弟求情,细柳这才呵叱长怙起来。

从此长怙下决心痛改前非,家里的各种事务也都很勤快地跑着去办;即使偶然懒散点,细柳也不责问他。过了几个月,细柳也不再提让他去经商的事,他想自己去请求又不敢,只好把意思告诉了哥哥。

细柳听说后倒很高兴,尽力借了一大笔钱给了长怙。这次不过半年的时间,他就赚回了一倍的利息。这一年秋天,长福考中了举人,又过了三年考中了进士;此时长怙经商也聚积了上万两银子。

到了这里,《细柳》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在《聊斋志异》的众多故事中,《细柳》一篇并不奇幻,但它确确实实独具特色,堪称一枝幽谷奇花。它不像其他故事一样奇幻莫测,但却描写了尘世间最真真切切的人生。

细柳的形象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她抗争的不是社会恶势力,而是人们认为“不可违”的天命。她令人钦佩的是超人的才智和胸襟,以及她外冷如铁、内热似火的深沉母爱。

相信天命,是当时社会极为普遍的现象,即便到了现在,也有很多人打着“命运”的幌子作为自己的万能挡箭牌。许多人任命、信命、听天由命,而细柳虽然也相信命运,但她却是“欲以人力胜天”。

细柳的丈夫早亡,她年轻守寡,自己带着两个儿子,继子懒惰不肯读书,亲生儿子浪荡好赌。一个年轻孤弱的寡妇带着这样两个儿子,结局会怎么样,可想而知。

但是,细柳并不屈服于命运的打击,不甘心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道路,而是竭尽全力与命运抗争。在这个过程中,她绞尽脑汁、忍辱负重,终于抗拒了命运之神的安排,避开所有与灾祸,过上了安稳的人生。她的两个儿子为官为商,都取得了很好的成就,而她的晚年也因此免于凄凉,安享尊荣。

蒲松龄把儒家的天命观和伦理道德结合起来,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天命思想:人在天命面前不是只能俯首帖耳,而是可以有所作为。天命“难违”,却不是“不可违”,能否使自己的命运得到改变,全在自己的努力。

蒲松龄这种独特的、可变的天命思想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是有着进步意义的。细柳的形象,就生动地体现了他这一复杂、矛盾又可贵的思想,所以我们才会说,《细柳》在《聊斋志异》中独具思想特色,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好了,今天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聊斋志异·细柳》原文我们就放在文稿下面,供您欣赏。下一节,我们一起看看故事《崂山道士》。

原文: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嫖袅可爱,戏呼之“细柳”云。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而生平简默,未尝言人臧否;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阅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耶?”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

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妇甚得。生前室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怙。生问名字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女于女红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东南,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待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一日,生赴邻村饮酒,适有追逋赋者,打门而谇。遣奴慰之,弗去。乃趣童召生归。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女闻之,俯首而哭。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纾。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

村中有货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资赎诸其门。生因利而谋诸女,女不可。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荧荧欲涕。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又逾岁,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僮仆招请者,相属于道。于是同人咸戏谤之。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堕马,遂卒。时方溽[rù,湿]暑,幸衣衾皆所夙备。里中始共服细娘智。

福年十岁始学为文。父既殁,娇情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谯诃不改,继以夏楚,而顽冥如故。母无奈之,因呼而谕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但贫家无冗人,便更若衣,使与僮仆共操作。不然,鞭挞勿悔!”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仆啖饭粥。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母返身向壁置不闻,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残秋向尽,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啧有烦言。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福不堪其苦,弃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积数月,乞食无所,憔悴自归,不敢遽入,哀求邻媪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母问:“今知改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yòu,宽恕;原谅]!”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女不听。邻妪怂恿之,始纳焉。濯发授衣,令与弟怙同师。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月给常廪,以助灯火。

怙最钝,读数年不能记姓名。母令弃卷而农。怙游闲惮于作苦,母怒曰:“四民各有本业,既不能读,又不能耕,宁不沟瘠死耶?”立杖之。由是率奴辈耕作,一朝晏起,则诟骂从之;而衣服饮食,母辄以美者归兄。怙虽不敢言,而心窃不能平。农工既毕,母出资使学负贩。怙淫赌,入手丧败,诡托盗贼运数,以欺其母。母觉之,杖责濒死。福长跪哀乞,愿以身代,怒始解。自是一出门,母辄探察之。怙行稍敛,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一日请母,将从诸贾入洛;实借远游,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请。母闻之,殊无疑虑,即出碎金三十两为之具装;末又以铤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遗,不可用去,聊以压装备急可耳。且汝初学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无亏负足矣。”临又嘱之。怙诺而出,欣欣意自得。至洛,谢绝客侣,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余夕散金渐尽,自以巨金在囊,初不意空匮在虑,及取而所之则伪金耳。大骇,失色。李媪见其状,冷语侵客。怙心不自安,然囊空无所向往,犹翼姬念夙好,不即绝之。俄有二人握索入,骤絷项领,惊惧不知所为。哀问其故,则姬已窃伪金去首公庭矣。至官不能置辞,梏掠几死。收狱中,又无资斧,大为狱吏所虐,乞食于囚,苛延余息。

初,怙之行也,母谓福曰:“记取廿日后,当遣汝之洛。我事烦,恐忽忘之。”福不知所谓,黯然欲悲,不敢复请而退。过二十日而问之,叹曰:“汝弟今日之浮荡,犹汝昔日之废学也。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因泣下。福侍立敬听,不敢研诘。泣已,乃曰:“汝弟荡心不死,故授之伪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缧绁中矣。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脱其死难,而生其愧悔也。”福立刻而发。比入洛,则弟被逮三日矣。即狱中而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见兄涕不可仰。福亦哭。时福为中丞所宠异,故遐迩皆知其名。邑宰知为怙兄,急释之。

怙至家,犹恐母怒,膝行而前。母顾曰:“汝愿遂耶?”怙零涕不敢复作声,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痛自悔,家中诸务,经理维勤;即偶惰,母亦不呵问之。凡数月,并不与言商贾,意欲自请而不敢,以意告兄。母闻而喜,并力质贷而付之,半载而息倍焉。是年福秋捷,又三年登第;弟货殖累巨万矣。邑有客洛者,窥见太夫人,年四旬犹若三十许人,而衣妆朴素,类常家云。

异史氏曰:“黑心符出,芦花变生,古与今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谤者,又每矫枉过正,至坐视儿女之放纵而不一置问,其视虐遇者几何哉?独是日挞所生,而人不以为暴;施之异腹儿,则指摘从之矣。夫细柳固非独忍于前子也;然使所出贤,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