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宗教的承诺
温德尔·贝里的小说《杰拜·克劳》(Jayber Crow)讲述的是年轻人杰拜·克劳在学校和工作中遭遇一系列失败,最终无所事事,无依无靠的故事。因此,在大萧条最严重的时候,杰拜·克劳把他的东西装进纸箱,开始走向他在肯塔基州威廉港的祖居。
他一边走,一边下着倾盆大雨,肯塔基河泛滥成灾,桥梁和房屋被冲毁。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克劳发现有一座桥梁仍然屹立不倒,于是鲁莽地跨上了这座桥。他站在桥的拱顶,说道:
这条河,汹涌奔腾,有如一大群人在吼叫。在河水的喧嚣之上,我听到风雨交加的嘶嘶声。我感觉到河水冲击中桥梁的颤动。我不能说我不害怕,但恐惧似乎不是在我身上,而是在空气之中,犹如河水的咆哮般萦绕。似乎,我已置身其中,不能轻易或迅速地离开。
克劳看到木桶、原木、整棵的树,以及被水流冲走的房屋碎片。一段《圣经》 经文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就像回到了某种原初意识的时光旅行之中:
我无法确定我能不能告诉你当时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我肯定不想告诉自己。但是,我读《圣经》这么多年,我听《圣经》这么多年,无论信与不信,我似乎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不仅是《圣经》的开篇,还包括世界的初始,以及所有其他还没有降临之物。我感到知识在我的肌肤之上蔓延。
克劳继续前进,试图前往威廉港,但不断地转错弯,迷路了。他的牙齿在寒冷和饥饿中咯咯作响,他的胃在刺痛。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小镇,洪水中的难民跌跌撞撞地走进市政大厅,寻找食物和避难所。克劳加入了饥寒交迫、神情恍惚的难民行列,遇到了来自某个地方的爱心志愿者。志愿者不停地穿梭于人群中,为他们提供食物和咖啡。
克劳看到,大厅中的父母,温柔地将他们的孩子安置在临时避难所的床上睡觉。他筋疲力尽,闭上了眼睛,但并没有睡着。在他的脑海里,他再次看到了那条河。但这一次,他从内心看到了整条河,拥有完整长度的整条河。河水卷起了原木和一个谷仓,也许还有整座房子本身。世界,似乎在随波逐流。
我知道,那曾出世塑造世界,使世界生机勃勃的圣灵还活在里面。我毫不怀疑。我可以看到我生活在被它创造的世界里,而且世界还在被它创造。我永远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没有人可以逃脱。创造世界的灵魂就在其中,塑造它,重塑它。有时,它静静地躺着;有时,它站起来摇晃,就像一匹泥马,让泥土飞溅起来。
那天夜里,克劳突然有了更深层次的意识。用他的话说,一种精神上的知识,在他的肌肤之上蔓延。
正如我在本书前面提到的,我收集人们对欢乐的描述,我也收集人们对神秘经历的描述。这些时刻都是正常现实的外壳破裂的时刻,人们感受到一些来自某个地方的光,而不是闪耀的光芒。
不出所料,许多这样的经历都发生在自然界。在《宗教经验种种》中,威廉·詹姆斯引用了某个人的话。这人曾有一个像霹雳一样大胆的时刻:
我记得那个夜晚,几乎就在山顶上。在那里,我的灵魂敞开了,进入了无限世界,内外两个世界,并驾齐驱。这是对内心深处的深沉呼唤——我自己的奋斗就此展开,并得到深不可测的外部世界深处的回应,延伸到星辰之外。我独自与我的创造者站在一起,与世界上所有的美丽、情爱、悲伤,甚至诱惑站在一起。我没去寻找我的创造者,但感觉到了我的精神与他的精神的完美统一。
数量惊人的历史伟人,也曾在狱中有过神秘的经历。监禁的经历带走了其他一切——物质的追求,外部的自由,繁忙的日程安排。至少对一些人来说,内心体验和精神状态,成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些内在状态实际上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而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安瓦尔·萨达特因密谋反对英帝国主义而入狱。在个人回忆录《我的一生——对个性的探讨》中,他回忆道,在监狱里,“我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空间上,我不是住在牢房里,而是住在整个宇宙里”。物质的东西被拿走了,但不知何故,他反而觉得自己变得更强大了。“我觉得我走进了一个更广阔、更美丽的世界,我的耐力也倍增了。我觉得我可以承受压力,不管问题有多大。”他情绪化的立场也改变了。“当我的个体实体合并成所有存在的更广阔的实体时,我的出发点变成了对家(埃及)的爱、对万物的爱、对上帝的爱。”
瓦茨拉夫·哈维尔在共产主义的捷克斯洛伐克长大。当时该国政府提出的马克思主义学说,是建立在物质决定论的基础之上的。物质决定论认为,一个人所做的工作和生活的物质条件会影响他的身份和思考模式。1977年,哈维尔因持不同政见而入狱。哈维尔总结道,物质现实不是人类历史的根本驱动力,精神现实才是人类历史的根本驱动力。
哈维尔写道:“我正在谈论的具体经历,赋予了我某种确定性。”
人类世界的拯救无非在于人类的心灵,在于人类反思的力量,在于人类的谦逊,在于人类的责任。离开人类意识领域的全球革命,任何事情都不会变得更好。
哈维尔在监狱里病得很重,差点儿就死了。有一天,他透过监狱围栏往外看,看到了一棵树的顶端。当他凝视着那棵树时,他给妻子奥尔加写了一封信:
我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征服了:突然间,我似乎超越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存在的所有坐标,进入了一种超越时间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所见过和经历的所有美好事物都完全“同时存在”;我有一种和解的感觉,实际上是对现在向我揭示的不可避免的事态的温和的认同,以及与面对所必须面对的一切的无忧无虑的决心的结合。
对存在的主权的深刻惊叹,变成了一种无休止地跌入其神秘深渊的令人眩晕的感觉;为活着而感到无限的喜悦,为有机会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而感到无限的喜悦,并为每件事都有深刻而明显的意义这一事实而感到无限的喜悦——这种喜悦在我心中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联盟,让我对当时拥有“无限的边缘”的一切事物的不可理喻和遥不可及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我被一种终极的幸福的感觉淹没了,一种与世界、与我自己、与那一刻、与所有我能召唤的时刻,以及隐藏在背后、有意义的一切无形的东西和谐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我不知何故“被爱打动了”,尽管我不知道是为了谁或为了什么。
维克多·弗兰克尔经历过纳粹集中营的生活。这种生活,一般认为是对一个人的尊严的持续攻击。弗兰克尔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但他可以控制自己对强加于他的事情的反应。他可以练习“内心控制”,这意味着以一种有尊严的方式忍受痛苦。生活不仅是一场肉体上的斗争,更是一场精神上的斗争,一场保护自己的人性不受周围非人性条件影响的斗争。弗兰克尔写道:“在现实世界中,既有机会,也有挑战。”
你可以把这些经历变成胜利,把生活变成内心的胜利,也可以无视挑战,任其自生自灭。
一个人接受命运和它所带来的所有痛苦的方式,一个人背起十字架的方式,赋予了他充分的机会——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并为他的生活增添更深的意义。
弗兰克尔发现,当身体依附于它所消耗之物而成长时,灵魂就会随着身体倾泻出来的爱而成长。
我们这些曾经生活在集中营里的人,依然记得那些走在棚屋里安慰别人、赠送掉自己最后一片面包的人。这些人的数量可能很少,但他们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证明一个人的一切都可以夺走,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人类最后的自由——在任何给定的情况下选择自己的态度,选择自己的道路。
一个冬天的早晨,弗兰克尔和其他一群囚犯在冰冻的地面上挖沟。天空是灰蒙蒙的,他们穿的破烂衣裳是灰蒙蒙的,他们的面庞也是灰蒙蒙的。弗兰克尔开始在脑海中默默地与他心爱的妻子交谈,尽管她在营地外的某个地方,甚至可能已经死了。他刨了几个小时的地,同时在心里表白对妻子的爱。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
我感觉我的精神穿透了笼罩的黑暗。我感觉它超越了那个毫无希望、毫无意义的世界。从某个地方,我听到一声胜利的回应——“是的”,回答的是我关于是否存在终极目标的问题。
就在此时,远处的农舍里亮起了一盏灯。
路过的卫兵羞辱我,我又一次在内心里和我心爱的人交谈。我越来越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她就在我身边,我感觉我能够触摸到她,能够伸出我的手,抓住她的手。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她就在那儿!
一只鸟儿,静静地飞过来,停在他面前。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真理,尽管它被这么多诗人歌颂,尽管它被这么多思想家称为终极智慧。真理——爱,是人类所能追求的终极和最高目标。然后,我领会了人类诗歌、人类思想和信仰必须传达的最大秘密的含义:人类的救赎,是通过爱和依赖爱来实现的。我明白,一个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人,在他对所爱的人的沉思中,仍然会感到幸福,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
弗兰克尔说,这是他第一次理解“天使睇视那无限的荣耀,竟至于浑然忘我”这句话。在漫长的余生中,弗兰克尔一直在争辩,人类的主要动机不是为了金钱,甚至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意义。最重要的是,我们被驱使着去理解我们的生活目的。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即便是最悲惨的情况,我们内心的平静也不会颠覆。
弗兰克尔逐渐意识到,即使他心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无关紧要。爱的倾泻,才是救命稻草。他在对集中营的研究的过程中发现,那些很快死于疾病或某种崩溃的囚犯,都是那些在他们被关押的集中营之外一无所有的人。但那些幸存下来的人,则有一些他们渴望并推动自身行为的外部承诺,无论是他们觉得被召唤去写书,还是他们被迫回到妻子的身边。
有一天,在集中营的医务室里,弗兰克尔遇到了一位年轻女子。她病得快要死了。“我很感激命运给了我如此沉重的打击,”她告诉他,“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我被宠坏了,从不把精神成就当回事。”
临终前,她很孤独,但她告诉他,她已经和她能看到的唯一活着的生物交上了朋友,那就是窗外的一棵栗树。“这棵树,是我孤独中唯一的朋友。”她告诉弗兰克尔。她说,她经常和树说话。弗兰克尔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最终还是问那棵树有没有跟她顶嘴。她说,是这样的——栗树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就是生命,永生。”这种与永生的超然联系,解释了这位年轻女子面对死亡时的宁静与喜悦。
“保佑你,监狱,”持不同政见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一书中写道,“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因为,在监狱,躺在腐烂的稻草上,我开始意识到,生活的目标不是我们所相信的繁荣,而是人类灵魂的成熟。”
在他被监禁的过程中,索尔仁尼琴打量过那个对他最残忍的看守。他意识到,如果命运让他成为监狱看守,而不是囚犯,也许他也会变得残忍。他开始意识到,善与恶之间的界限不在于部落或国家之间,而是直通每一个人的心。监狱和它所代表的暴政,让索尔仁尼琴有一种参与到一个更大的故事中的感觉:“想到我不必为自己计划和管理一切,我只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剑,一把劈开和驱散他们的魔法之剑,这让我更快乐、更安全。主啊,求你赐予我,使我在击打的时候不会折断!让我不要从你的手中坠落!”
许多人,都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待这类精神体验: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许多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可以理解的是,他们很难相信这些实际上无法提供任何证据的所谓隐藏维度的存在。坦率地说,人们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这些经历。也许,这只是大脑化学物质、幻觉、疲倦或压力引起的状态改变的产物。在这种情况下,它们肯定也不会是你生活的基础。
另外,信徒对无神论者的看法,也同样让人难以置信。正如克里斯蒂安·威曼在《我的光明深渊》(My Bright Abyss)中所写的:
这是真的吗?你从来没有被你生活中的某次经历征服过?你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超越了你自己?或者一些无言的神秘正在通过语言传递给你?从来没有过吗?宗教,不是由这些时刻组成的;宗教,是让这些时刻成为你生活中一部分的手段,而不仅仅是激进的入侵。这些入侵如此陌生,甚至可能令人恐惧,以至于你事后甚至无法承认它们的存在。宗教,就是你在生活中的这些过度掌控的时刻所做的事情。
这些时刻告诉我们,宇宙是有生命的,是相互联系的。存在的维度,是你以前无法想象的。量子粒子莫名其妙地在一起翻转,尽管它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时空差异。不知何故,这个世界是鲜活的,并且在与它自己交流。有一些相互关联的活动力量,我们被这种力量淹没了,我们用微不足道的词汇,称它为爱。
这些时刻的奇异之处在于,正如威曼所说的那样:“我们突然感觉到了现实中我们以前并未意识到的东西,我们自己好像也被感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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