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45回

《金瓶梅》第4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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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日,西门庆因为放假,就没往衙门里去了。早晨起来,吩咐小厮玳安送两张桌面给乔家:一张给乔五太太,一张给乔大户娘子,无非都是些高顶方糖、肘件树果之类。乔五太太赏了玳安两方手帕、三钱银子;乔大户娘子赏了一匹青绢。

我们注意到这种有油水的活,西门庆多打发玳安去办,可见其对玳安的另眼相看。这样一趟差事下来,玳安每每又有不少进项。


“桌面”这个词,在小说里多次出现,查了一下手头上的各种资料,似乎并无对这个词的专门解释。结合上下文,“桌面”大概是指我们现在说的礼盒、礼篮之类的东西,里面的具体东西不一,既可以有荤有素,也可以有糖有水果。

李智、黄四听了应伯爵的支的招,这一日买了些酒礼,让两个小厮抬着跟着应伯爵来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正在前厅打发送到乔家的桌面,应伯爵吩咐将礼物抬进来。对西门庆道:“李三哥、黄四哥再三对我说,受你大恩,节间也没甚么,买了些微礼来孝顺你赏人。”应伯爵的口才实在是好,情商也实在是高,这一番话说得西门庆很是受用。


西门庆待要不受,应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这一抬出去,就丑死了!”西门庆只得却之不恭笑纳了。打发两个小厮回去,让他们跟李智、黄四说,西门庆这边请他们两人过去坐坐。

西门庆陪应伯爵坐着吃茶,问他今天有没有见过谢希大。应伯爵说我一大早,李智他们就抬了礼物到我那里,哪有时间和他见面。西门庆随即安排小厮棋童去请谢希大。

正说着,小厮把早饭摆上了桌子,西门庆邀请应伯爵共进早餐,应伯爵也不客气,客气就不是应伯爵了,结结实实地又揩了一下这位西门大官人的油。

因为这顿早餐非常丰盛,甚至可以说是奢侈。计有小菜四碟: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一碟香喷喷的桔酱、一碟红馥馥的糟笋。大菜四大碗:一碗火燎羊头、一碗卤炖的炙鸭、一碗黄芽菜并汌的馄饨鸡蛋汤、一碗山药烩的红肉圆子。


吃罢早饭,西门庆与应伯爵打双陆赌酒消磨时光。玳安走过来对西门庆禀报:”贲四拿了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风,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说是向皇亲家的,要当三十两银子。问爹当不当他?“

西门庆吩咐将东西抬进来瞧瞧,不一时贲四同两个人将东西抬放在厅堂上。西门庆与应伯爵撇下双陆棋子,走到近前观看,端的是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三尺阔、五尺高,黑白分明。应伯爵极力撺掇西门庆收下这东西,“哥,你仔细瞧,恰像好似蹲着个镇宅狮子一般。两架铜锣铜鼓,都是彩画金妆,雕刻云头。休说两架铜锣铜鼓,只一架屏风,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


西门庆闻言心动,但担心日后向皇亲来赎回去,应伯爵打包票道:“没的说,赎什么?下坡车儿营生,及到三年过来,七本八利相等。”终于打消了西门庆的顾虑,交代前边的当铺以三十银子收下。

皇亲而至于靠当东西维持生计,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孰料日后西门庆死后,这个螺钿大理石屏风也被为生计所迫的吴月娘以低价处理掉了。今日买花人,却是明日卖花人。这个小小的螺钿大理石屏风无言地见证了人世的兴衰。

西门庆正与应伯爵欣赏刚刚当下来的向皇亲的铜锣铜鼓和螺钿大理石屏风,正在兴头上。小厮棋童将谢希大请来了。西门庆一见到谢希大,便要他猜猜这座屏风值多少钱。

这个问题回答好了是一道送分题,弄不好就是一道送命题,可不慎哉?只见谢希大装模作样地凑到屏风跟前仔细观看了半天,口里不住地夸奖不已,说道:“哥,你这屏风,买的巧也得一百两银子,与他少了他不肯。”


谢希大和应伯爵两人都是人精,深谙“见人减龄,逢物增价”的个中道理,直接把价开到了一百两,还说这是全场最低价。你瞧瞧,怪不得西门庆愿意和应伯爵和谢希大来往,即便被这两人当作冤大头白吃白喝白拿也心甘情愿,这两人活脱脱就是哼哈二将,哄得西门庆不知道多开心。

当应伯爵说出这扇屏风外带铜锣铜鼓,拢共才花了三十两银子的时候,谢希大戏精附体,拍手惊呼:“怪不得一物一主,哪里有哥这等大福,偏有这样巧价儿来寻你的!”这两个人,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这个彩虹屁拍得西门庆受用极了,还真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西门庆请这二人到书房里安坐。不一时,李智、黄四二人也到了。西门庆说道 :“你两个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又不好受你的。”可以说,应伯爵把西门庆拿捏得死死的,西门庆的所有反应都不出他当初对李智、黄四的分析。

西门庆对于财物之类,向来不怎么斤斤计较 ,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慷慨大方,给别人帮忙大抵也并不图别人的什么回报,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乐善好施,而主要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有钱了,根本不在乎别人给他送的那仨瓜两栆。但如果帮忙之后别人给他送礼,他当然也会非常高兴,客气一番照收不误,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来说,毕竟每个人都有被肯定被尊重的需求。


众人吃罢茶,少顷,玳安请示在哪里摆放桌子开席,西门庆道就在书房里吧。于是,抬进来一张八仙玛瑙笼漆桌子,骑着火盆安放在平地上。应伯爵、谢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李智、黄四两边打横坐了。

须臾之间,大盘大碗的汤饭点心,无非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美味佳肴如流水一般摆上桌子。


酒泛羊羔,汤浮桃浪。乐工们都在窗外吹打助兴,因为屋里小,他们呆不下,所以都在窗外。西门庆专门把吴银儿叫过来在席前倒酒,否则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喝酒也就太没意思了。呵呵。

不说西门庆与应伯爵等人在书房饮酒。却说李桂姐家的仆人、吴银儿家的丫头都叫了轿子要来接她们各自回家。李桂姐这两天本来就一直闹着要回去,听说家里来人来接,便到上房吴月娘处告辞要回家去。

月娘还想留李桂姐一晚,等晚上到吴大妗子家走完百病再回家,桂姐i以家中无人为由坚持要走,月娘就不好再挽留了,教玉箫装了一盒元宵、一个白糖薄脆,又另外给了她一两银子,便打发她回去了。


桂姐告辞月娘,她姑姑李娇儿送她到前边书房,教小厮玳安请出西门庆说话。见了西门庆,李桂姐忙向前花枝招展、绣带飘飘,磕了四个头,说道:“打搅爹娘这里。”西门庆留她明日回家,桂姐仍以家中无人执意要回。

不过李桂姐这次专门来见西门庆可不是简单地来辞行,而是有话要说,希望西门庆卖她一个面子,不要将夏花儿赶出去。“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罢!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她几下。说起来还小哩,恁甚么不知道。吃我说了她几句,从今改了,她再也不敢了。不争打发她出去,大节间俺姑娘房中没个人使,你心里不急么。爹好歹看我份上,留下这丫头罢。”


李桂姐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西门庆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让玳安到后边对吴月娘说一声,这个玳安鬼得很,知道这个事弄不好会得罪吴月娘,便让画童儿到后边去说,他替画童抱着李桂姐的毡包。

西门庆和李桂姐说了话,就往后边更衣去了。见西门庆不在,应伯爵对谢希大说道:“李家桂儿这小淫妇儿,就是个脱牢(从牢狱中逃脱)的强盗,越发惹人疼爱了。恁个大节,她肯只顾在人家住着?老鸨来叫她,又不知家里有甚么人儿等着她哩!”


你别说,应伯爵在这方面的嗅觉真是灵敏,这一次又被他说中了。谢希大说你果然猜得不错,于是在应伯爵耳边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说未几句,至于说的是什么,未作交代,算是埋了个“扣子”,但聪明的读者你也许已经猜到了。

这时,只听西门庆的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两人赶紧就此打住,回到各自的座位上。这应伯爵一把将吴银儿搂在怀里,和她一递一口儿地吃酒,说道:“还是我这干女儿又温柔又软款,比李家那狗不要的(指李桂姐)强过一百倍!”


大概是物伤其类,吴银儿听了也不免有气:“俺桂姐没恼着你老人家!”虽然吴银儿和李桂姐相互之间也有各自的小九九,但作为妓院里的粉头彼此的利益是相同的,所以应伯爵的这个话虽然捧一个(吴银儿),骂一个(李桂姐),但仍让吴银儿听了不爽。

应伯爵见话不投机,便叫吴银儿拿琵琶弹个曲子来听。吴银儿把琵琶横于膝上,低低唱了一个【柳摇金】:

心中牵挂,饭不饭茶不茶,难割舍我俏冤家。凄凉,因为我心上放不下,更不知你在谁家!要离别,与我两句伶俐话。抛闪杀奴家,闪赚杀奴家,你休要把奴来干罢!

话分两头。不说吴银儿在西门庆的书房递酒弹唱,且说小厮画童来到后边,吴月娘正和孟玉楼、李瓶儿、西门大姐、孙雪娥和尼姑庵里的大师父都在上房里坐着。

吴月娘见画童进来,正要让他叫个老妈子来领夏花儿出去,没想到画童却说道:“爹使小的对大娘说,教且不要领她出去罢了。”月娘听后不觉奇怪,连忙追问画童:“你实说,是谁对你爹说,教休要领她出去。”


不知是不是画童老实,见月娘追问,便一五一十将刚才李桂姐说情一节抖出来了,并顺便把玳安给卖了。特别强调本来西门庆是叫玳安进来对吴月娘说的,玳安夺过李桂姐的毡包,送她回去了,却打发我到后边来跟月娘说。

月娘听了,不由得对那玳安有了几分恼在心中。正说着,只见吴银儿从前边唱完了进来。月娘对她说:“你家腊梅接你来了。李家桂儿家去了,你莫不也往家去了罢?”听话听音,吴银儿见月娘对李桂姐回家一事耿耿于怀,便说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显得不识敬重了!”随即便打发腊梅先回家去了。


吴银儿的这波操作毫无疑问,让月娘非常满意,月娘特意吩咐玉箫将腊梅领到后边,拿了两碗肉、一盘子馒头、一瓯子酒,打发她吃,临走又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细茶食让腊梅带回家。这样的细节描写都是别有深意焉,不可等闲视之。

果然吴月娘对吴银儿说道:“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你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昨日和今早,只像卧不住的老虎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得恁样儿?连唱也不用心唱了!见她家人来接,饭也不吃就去了,就不待见了。银姐,你快休学她!”言语之中,对李桂姐这个干女儿如此地不识抬举,这两天魂不守舍,再三吵着要离开是相当地不满意了。再看看人家李瓶儿收的吴银儿这个干女儿,却是多么通情达理,惹人疼爱,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正说着,吴大妗子打发了小厮来定儿来请,说道:“俺娘上覆三姑娘(月娘在娘家排行第三),好歹同众位娘并桂姐、银姐请早些过去罢;又请雪姑娘(指孙雪娥)也走走。”这份名单开列得非常详细,又非常耐人寻味,主次轻重,层次分明。

月娘道:“你到家对你娘说,俺们如今便收拾去。二娘(指李娇儿)害腿疼不去(不知是真疼假疼),她在家看家哩。你姑夫(指西门庆)今日前边有人吃酒,家里没人,后边姐(指孙雪娥)也不去(不知是真不去还是假不去,还是不让她去)。李桂姐家去了,连大姐、银姐和俺们六位去。你家少费心整治甚么,俺们坐一回,晚上就来。”当然“少费心整治甚么”这都不过是客套的场面话,这种话当然该说还得说,这就是人情世故。


于是,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吴银儿一共六人,穿戴收拾停当,玳安、棋童、来安三个小厮跟随,四名排军跟轿,六顶轿子浩浩荡荡往吴大妗子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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