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用无梦深睡的比喻,是它可以带来很清楚的对照。从我个人的角度,无论睡或醒,两个其实都是梦。然而,从我们一般人的体会,只有夜里做的梦才称得上是梦,而我们会把白天从人生得到的印象,认为是真的。白天人生的种种印象,从我们的角度还可以得到多重的确认。除了我们自己的主观,还有好多人的“客观”来帮忙验证。比如说,你可以看到一辆车子、一棵树、一个人,其他人也可以看到,甚至动物也好像可以看到。所以,对我们来说它是真的,有一个客观性。我们认为人类和动物都有共同的感官可以取得的共同性,也就这样子巩固了我们所体会的现实。
我记得在《全部的你》,用过感官的频率谱来比较不同动物听觉的范围。比如说,我们人是20-20,000赫兹(每秒振动的次数),而海豚是75-150,000赫兹。当时,举这个实例,是在强调生物之间的不同──人类所听到的世界,和狗或海豚是不一样的。有些频率,我们可以听到,动物却听不到。反过来,动物可以听到的,我们不见得能听到。然而,同一个例子其实含着另一个重点:无论差异多大,人类、动物、植物所能捕捉的频率范围一样是有限的,而且有共同的范围。所以,还是有一个可以共同体会到的现实。我过去不断提醒,这个“真实”的世界,只要我们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去剥,剥到最后,全部都是信息。再继续剥,就发现只是讯号,本身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实质。
人类和动物体会的共同点,最多也只是反映人类和动物感官接收的范围都有重叠,在同一个范围里运作,而仿佛有一个整体的共识。这种重叠,带给我们一个真实的印象,让我们感觉到好像有一个共同的现实。但是,只要我们观察,把全部的现实解开来,到最后,剩下的还只是信息。所谓的现实,最多是一个信息体,是我们透过各种感官捕捉、整理再加上归纳所得到的。至于夜里做梦的印象,一般会被认为是梦,因为只有一个人单独在体会,而旁边的人看不到。即使透过生理仪器的监测、从脑波或睡眠时表情的变化,旁人可能知道他有做梦,却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一个人睡醒了,也知道前面发生的是梦是幻相,最多是过去记忆的重复,也就知道它并不存在。这是我们一般人的体会。
但是,我们很少去观察,就连白天的印象最多也只是五官取得的信息,再加上头脑的整合与读取。任何信息只要再进一步打开,我们最后自然会发现它的根源都是“我”,而只可能在一个狭窄的范围里运作。不在这个范围内,信息也就不存在,更不用讲有什么意思或意义。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醒觉过来了,会发现,就连白天的印象也一样地像一场梦。在其中,我们认为真实的一切,全部是从一个虚的主体“我”点点滴滴投射出来的。就连动物、植物、其他的生命,都可以说是我们梦中的一个演员,同样是梦的一部分。我们只要彻底醒觉过来,动物、植物、包括整个宇宙,也就像梦一样跟着消失。它们有生命,是因为有“我”。有“我”,是因为有我们人类的头脑。
动物、植物、世界,最多也只是我们透过头脑投射出来的。我们会投射出一个完整的世界,一整套系统,一套演化或聪明的阶层。例如人类之下是动物,然后是植物,再接着是矿物。这本身,也反映了头脑的本事。但是无论怎么投射,我们会发现,动物接收信息的范围必须跟我们接近,甚至重叠。如果不是这样子,动物对我们也就失去意义了,也不可能在我们这个世界扮演任何角色。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有总策划(master planner)那么大的本事,把样样布局得刚刚好,让每一个角落、每个众生、非众生扮演各自的角色。是这样,我们才可以把这场梦变得完整,而样样都合情合理。这种完整,是最不可思议的,而且让每个人从生到死都被洗脑,跳不出这一场梦。就好像踏进了流沙,愈陷愈深。
但是,无论陷得多深,别忘了,这个现实是虚拟的,最多是透过头脑整合起来的信息场。这场梦根本不存在,我才有把握,每个人都会醒觉过来。醒觉过来,会发现除了一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全部,最多只是重叠在一体上的影子。全部人生的画面,包括“我”,都是从头脑投射出来,而重叠在我们真正的自己之上。这个重叠在一体上的影子,本身没有任何根源,怎么来的,不清楚;到哪里去,也不清楚。然而,这个影子,透过头脑的运作、透过因-果带来点点滴滴的链接,我们在这个时空也就好像有了“我”。而且,在这个“我”之前,好像真有一个生命的根源。甚至,“我”走了以后,也好像还可以传承。但是,假如将这个锁链一路往上游追踪,我们会发现,站在整体,前面什么也没有,后面也没有到哪里。
全部,都是虚构的。全部,全部,就像一场梦。人生的这场梦,假如我们突然醒觉过来,也不会再去追根究底。最多和我们夜里醒来一样的,知道是一场梦,也不用再做进一步的解释或追究。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重要,好像还需要我们去分析、去分享、去说明。你就算醒过来了,最多也只是承认或承担起自己真正的身分,而不会回头去解释和分析一个错觉。我认为无梦的深睡是一个理解上的桥梁,让我们体会到睡眠中的梦不存在,而睡眠结束后,我们认为清醒的人生也一样不存在。真正存在的,跟我们想的,完全颠倒,完全不同。有了无梦的深睡,也就带给我们一个指南针,指出一条路。让我们可以摸到一点边,或隐约感受到还有一个没办法表达的状态,在等着我们活出来。
--摘自《清醒地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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