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我认为主要有五种人格理想:墨子的苦行侠人格,赴汤蹈火,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杨朱的贵我人格,绝对自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的大丈夫人格,正义在胸,一毫不挫,浩然之气,一丝不挠;荀子的君子式人格,平和公正,循规蹈矩;再一种便是庄子式的人格了,独来独往,不吝去留,若垂天之云,悠悠往来聚散,在一种远离的姿态中显出格外的深情与洒脱。当庄子唱着"一而不党"的调子从我们身边掉臂而过时,我们不能不感到"于我心有戚戚焉"。他是在瓦解铁板一块、举手投足都强求一律的政治。孔子讲"已欲达而达人,已欲立而立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里面包含着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他认为人性是一致的,有共同的趋骛与规避,因而也就有一种大家共同接受的标准、原则来统一人们的追求和幸福感。于是"礼"就出现了,它既像它所许诺的那样,是对人群幸福的保障,也是对异端进行起诉和惩罚的根据。这便使得儒家文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专制意味。
庄子呢?他对此冷笑,怎么能断定你厌恶的不正好是我希求的呢?怎么能断定你希求的不正好是我厌恶的呢?我与你既然是不同的个体,为什么不能有不同的个性与趣味呢?为什么不能有不同的思想与志向呢?凭什么一定要统一它们呢?统一它们到底是为了谁的利益呢?有足够的道德依据吗?天下有不易的人人喜爱的"正味""正色""正处"吗?在《齐物论》中,他证明的就是万物的差异性与不完美性,从而论证世间万物的平等并存关系,否定了儒家的"礼"。要知道,他谈"齐",实际上是在鼓吹"畸"(不齐),他是在为所有的"畸"争取同等的即"齐"的权利。在他看来,任一个体都是自足的,无须外来的指点,更无须外来的削平统一。所以他倡天性,反人为,对所谓的"治",无论治人、治物、治天下,都反对。他的思想是专制政治与专制思想的死对头。如果儒家坚持要求个人削平个性,适应社会,认为完美的个性就是无我地奉献给社会,那么庄子则要求社会适应个人。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假如一个社会是道德的、合理的、正义的,是生机勃勃的而不是僵死的,那么这个社会就必须尽可能地为个体提供自由与发展的条件。同样,个体能否感到自由与幸福,能否有充分的权力表明自己的思想与意愿而不受到暴虐,是这个社会存在的最终道德历史依据。他的这些天才的漫无王法的纲领使得宣布"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专制君王大为气馁与不安,他的著作在很多时期都曾被列为禁书。现代学者胡文英这样说庄子:
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这是庄子自己的"哲学困境"。此时的庄子,徘徊两间,在内心的矛盾中作困兽之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已纠缠而无计脱身,自己对自己无所适从、无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鸽子的温柔宽仁。对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罪恶,他自知不能用书生的秃笔来与之叫阵,只好冷眼相看,但终于耿耿而不能释怀。于是,随着诸侯们剑锋的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极致。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谁更无所关爱。谁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而谁更能破罐子破摔。只是,他的满纸荒唐言,实际上是一把辛酸泪!
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怀着永恒的乡愁寻找家园。庄子的哲学是这个诗意定义的最好例证。庄子也确实在时时眺望着故乡,计算着回归的日子。人间的生活对他而言,不过是逆旅,一次劳心竭虑而又伤心重重的旅行。这世界是多么的贫乏、混乱,既无逻辑又乏性灵,既不人道又不神圣呵!所以,当他的老妻死了时,他击缶而歌,送她回到"故乡"。现在,寄寓土屋的旅人只他一个了,他可能更加自由,但也更加无聊与落拓了。"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你已返回故乡了,而我还要寄寓人形之内,在这人间羁旅呵)——这就是庄子对人间满怀倦意的流露。"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我怎么能知道悦生不是一种迷惑呢?我怎么能知道恶死不是就像顽童离家不知归去一样呢!)他一生都浪迹在帝王们找不到他的江湖上,在流浪结束的时候,他走向了永恒,走进了我们代代血脉相传的记忆。是的,他大树长青、永垂不朽,而他的思想则正如他自己的话所说"薪尽火传,不知其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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