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班恩夫人的出现

第四章 2 班恩夫人的出现

00:00
20:59
班恩夫人的出现,意味着我们来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我们把那些幽居的贵妇留在身后吧,把她们的对开本留在花园里吧,她们写书不过是自娱自乐,既没有读者,也得不到评论。我们要来到城里,和街上的普通百姓摩肩接踵。
班恩夫人是中产阶级女性,普通百姓的种种美德她都有:风趣、活泼、勇敢。因为丈夫身故、自己的生意失败,她不得不靠才华来谋生路。她不得不和男人们一样,在同等条件下谋生。她非常勤奋地挣钱,因而生活无忧。
这一点极其重要,甚而比她写出的作品本身更重要——甚至包括杰出的诗作《千次殉道》和《爱在奇妙的胜利中》——因为就是从这一点出发,心智终获自由;也不妨这样说:从这一点出发,假以时日,被解放的心智就有可能随心所愿,写出真心想写的诗句。
既然阿芙拉·班恩做出了榜样,姑娘们就能去跟父母说,你们不用再给我零花钱了,我可以靠笔杆子养活自己。但事实上呢?班恩夫人过后的很多年里,姑娘们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好啊,像阿芙拉·班恩那样过日子!那还不如死了好!”话音未落,门也被迅速甩上,快得前所未有。
在此,似乎有必要讨论一个意义深远的有趣话题,即:男人如此看重女性的贞操守节,甚而影响了对女性的教育,若有格顿学院或纽汉姆学院的学生愿意深入研究一下,兴许会写出一本妙趣横生的书来。
书的卷首插图可以用这幅画:达德利夫人珠光宝气地坐在蚊虫纷飞的苏格兰荒野中。达德利夫人辞世的那天,《泰晤士报》撰文写道:达德利勋爵是“一位品味高雅,多才多艺的先生,心地慈悲,乐善好施,却专横得离奇。他坚持要夫人盛装打扮,哪怕去苏格兰高地狩猎,在最偏僻的木屋里也要如此。他为她戴上数不清的高贵耀目的珠宝”诸如此类,“他给了她一切,却从不让她担负哪怕一点责任”。后来,达德利勋爵中风,她便一直服侍他,自此之后,以过人才干打理他的庄园。时值十九世纪,那种离奇的专横依然存在。
回到正题。阿芙拉·班恩证明了一点:牺牲一些令人赞许的美德,或许就可以靠写作赚到钱;如此一来,写作也就渐渐不再被视为愚钝或心智错乱的标志,而具有了切实可用的价值。
丈夫可能先死,家里可能遭到天灾人祸。自十八世纪伊始,数以百计的女性为了给自己挣点零花钱或补贴家用开始做翻译,也写了很多蹩脚的小说;那些书,在如今的教科书中是不被记载的,但在查令十字街“四便士一本”的旧书摊上还能找到。
到了十八世纪末期,女性的思想极度活跃——她们做演讲、组织集会,撰文评论莎士比亚,翻译经典著作——都基于一个颠扑不破的事实:女人可以靠写作来赚钱。没人付钱,物事就显得轻薄;有人付钱,同样的物事就有了身价。人们依然大可嘲笑她们是“忍不住乱写一通的女才子”,但谁也不能否认,她们可以把钱放进自己的钱包了。
于是,到十八世纪即将结束时,转变已发生,若由我来重写历史,我要充分描写这一转变,并且明确表态:其意义比十字军东征或玫瑰战争更重大。
中产阶级女性开始写作了。
如果说《傲慢与偏见》很重要,《米德尔马契》《维莱特》和《呼啸山庄》也都不可忽视,那么,女性写作的意义就远远不是我在这一小时讲演中所能证明的,因为其意义在于:不仅仅是那些幽闭乡野、在自己的对开本和外人的逢迎中孤芳自赏的贵妇们,而是从整体上而言,女性群体开始写作了。
没有那些先驱,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和乔治·艾略特就不会写出她们的作品,正如莎士比亚不能没有马洛,马洛不能没有乔叟,而乔叟也不能没有那些已被遗忘了的诗人,是他们雅驯了自然语言中的粗鄙之处,为后人铺平了道路。所有的杰作,都不是孤立地横空出世的,而是经年累月共同思考的结果,是群体智慧的结晶;单一的作品发声,但响彻其后的是众人经验的共鸣。
简·奥斯汀应该在范妮·伯尼的墓前献上花环,乔治·艾略特应向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伊丽莎白·卡特1——那位勇气可嘉的老妇人坚持在床头拴铃铛,催促自己早起学希腊文——致以敬意。

1
伊丽莎白·卡特
Elizabeth Carter(1717-1806),英国女诗人、作家、语言学家、翻译,是位多才多艺、勤勉不懈的博学家,享年88岁。
而所有女人都应当去阿芙拉·班恩的墓前献花,虽然她被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一事曾令世人惊愕讪笑,但其实是极妥当的,因为正是她为所有女性赢得了表达心声的权利。尽管她名声不佳,情事风流,却正是因为她,我今晚叫你们用自己的智慧每年赚五百英镑才不至于像是异想天开。

好,现在我们到十九世纪初了。在此,我第一次发现,有几个书架上摆放的全是女作家的书。可我扫视书架后,不禁想问:为何除去极少数的几本,她们写的全是小说?文学创作最初的冲动应该是作诗。“诗歌之尊”就是一位女诗人1。在法国和英国,女诗人的地位都要高于女小说家。
再看看那四个著名的作者名,乔治·艾略特和艾米莉·勃朗特有何共通之处?夏洛蒂·勃朗特不是完全无法理解简·奥斯汀吗?她们都没有孩子,但除了这一点,似乎没办法把她们联系在一起了,就像四个格格不入的人物无法凑成共处一室的场面——正因为这样,臆想她们相聚并相谈才显得格外诱人。

1
指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语出英国诗人斯温伯恩。
然而,不知受了什么力量的左右,她们一旦动笔,竟然都写起了小说。
我在想,这和她们都出身于中产阶级有关吗?和十九世纪初的中产阶级家庭共用一间起居室有关吗——也就是后来的艾米莉·戴维斯小姐2所极力论证过的事实?女性要写作,只能在家庭成员共用的起居室里写。恰如南丁格尔小姐所愤慨抱怨的——“女人就没有半小时……是属于自己的”——总有人打扰她。但即便如此,相比于写诗或戏剧,在起居室里写散文和小说终究是要容易一点,所需的专注力也没有那么多。

2
艾米丽·戴维斯
Sarah Emily Davies(1830-1921),英国女权主义者,曾参与创建英国第一所女子高等学府:剑桥大学格顿学院。
简·奥斯汀就这样写了一辈子。她的侄子在为她撰写的回忆录中写道:“她能完成这一切,着实令人惊叹,毕竟,她没有单独的书房可用,大部分作品想必都是在共用的起居室里完成的,时不时被各种情况打断。她很谨慎,不让仆人、访客或是任何外人对她的写作事业有所猜疑。”1简·奥斯汀会把手稿藏起来,或是用张吸墨纸盖住。
而且,在十九世纪初,女性接受的所有文学训练都在于观察人物、分析情感。几个世纪以来,女性的感知力一直都在人来人往的起居室中受到熏陶。人们的喜怒哀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始终在她眼前流转。因此,中产阶级女性开始写作,自然而然的,就会去写小说。但虽说如此,我们刚才提到的那四位著名女作家中,其实有两位并非天生的小说家。艾米莉·勃朗特本该写长诗剧作,乔治·艾略特应把她磅礴的思想施展在历史或传记的写作中,并同时挥洒创造力。
1
《回忆简·奥斯汀》
由她的侄子詹姆士·爱德华·奥斯汀-利著。——原著注。
然而,她们写的都是小说;不仅如此,她们还写出了相当优秀的小说,想到这儿,我把《傲慢与偏见》从书架上拿了下来。我们完全可以不带夸耀也不至于让男性难堪地说,《傲慢与偏见》是一部好小说。
无论如何,假如有人发现你在写《傲慢与偏见》,你绝对不必感到羞怯。可是,门轴吱嘎作响却会让简·奥斯汀庆幸,因为别人还没进屋,她来得及藏起手稿。在简·奥斯汀看来,写《傲慢与偏见》多少有点见不得人。
我倒是很想知道:要是简·奥斯汀认为不必在访客面前掩藏手稿,《傲慢与偏见》会不会写得更精彩?我读了一两页,但找不到任何迹象能证明生活环境影响了她的创作,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或许才是此书神奇之所在:一个女人在1800年前后写作,心里既无怨恨,也无辛酸,没有恐惧,也没有抗议或说教。
我看着《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心想,莎士比亚就是这样写作的。当人们将莎士比亚与简·奥斯汀相提并论时,所对照的重点应该是两人创作时都是心无杂念;但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并不了解简·奥斯汀,也不了解莎士比亚;正因为这样,简·奥斯汀本人融入了她所写的字里行间,莎士比亚也一样。
要说那样的环境给简·奥斯汀带去什么不利因素,那就是:将她限制于一种狭隘的生活。那时候的女人不可能独自出门闲逛。她未曾旅行,未曾乘马车穿行于伦敦,也未曾独自在饭馆里用餐。不过,得不到的那一切,简·奥斯汀也未必想要,这可能就是她的天性。她的天赋与她的处境完全契合。

但我怀疑夏洛蒂·勃朗特的情况与之不同,现在我翻开了《简·爱》,把它搁在《傲慢与偏见》的旁边。
我翻到了第十二章,看到了“招来某些人的非议”这句话,我真是纳闷,夏洛蒂·勃朗特有什么能让人非议呢?我读到简·爱趁费尔法克斯夫人做果冻的时候爬上了屋顶,眺望远方的田野。然后,她开始渴望——就是因为这个,勃朗特才会被人非议——

“我渴望拥有超越这一切的视野,直抵繁华的世界,那些我虽有所闻,却从未目睹过的喧嚣城镇和地区。我也渴望拥有比眼下更丰富的阅历,结交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见识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个性。我很珍视费尔法克斯夫人的美德、阿黛拉的优点,但我相信世上还存在更显著的德性,凡是我信奉的,我都渴望能亲眼目睹。
“谁会有所非议呢?无疑会有很多人说我贪心,不知足。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天生就有不安、不满的心灵,时常烦扰,让我痛苦……
“强调人类应当满足于平静的生活,无异于徒劳的空话。人应当有所行动,要是找不到机会,那就该自己创造。
“与我眼下的处境相比,成千上万的人注定要承受更寂灭的生活,也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默默反抗既定的命运。在这尘世间,芸芸众生之中,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在酝酿着这种抗争(我们暂且不提政治性的反抗)。
“世人总认为,女人应当安安静静,但女人的感受跟男人的一样;女人和兄弟们一样,也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也需要有用武之地;如果受到太严厉的束缚,过着绝对一成不变的生活,女人也会和男人一样感到痛苦;如果那些得天独厚、占尽先机的男人们说女人们只消满足于做布丁、织长袜、弹钢琴、绣花布包,那他们的心胸也未免太狭隘了;如果女人希望打破常规,获得世俗认定女性应守的规范之外的更多学识和成就,为此谴责或讥笑她们的人也未免太轻率了。
“那些时刻,我独自一人,常常听到格雷斯·普尔的笑声……”

我觉得这是一处生硬的转折。突然扯出格雷斯·普尔,未免让人扫兴。行文的连贯被打断了。
我把这本书搁在《傲慢与偏见》的旁边,继而想到,人们或许会说,写出这段文字的女人要比简·奥斯汀更有才华,但如果你把这段话从头到尾地读完,留意到文字间的突兀急转,留意到那种激愤,你就会明白,她永远无法把自己的才华完整而充分地表达出来。她的作品注定会扭曲,会走形。行文本该冷静,她却带了怒火去写。本该笔藏机锋,她却写得愚笨。本该塑造角色,她却写了自己。她是在对抗命运。她怎能不受尽钳制和压抑,乃至早早离开人世呢?
我忍不住开始玩味一个念头:要是夏洛蒂·勃朗特每年能有三百英镑,那会怎样——可这个笨女人以一千五百英镑一次性卖断了几本小说的版权——如果她对这个大千世界、对那些充满活力的城镇乡郡多一些了解,多一些人生阅历,与更多同道中人多些交往,结识更多各色人等,那又会怎样呢?
在那段文字中,她不仅指出了自己作为小说家的不足,也点明了那个时代所有女性的欠缺之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如果不是在寂寥地眺望远方的田野中消磨天赋,如果允许她去体验、去交际、去旅行,她的才华将会换取何其丰盛的收获。
但她不能去,这些事都是不被允许的,都是被禁止的,我们只能接受一个事实:《维莱特》《爱玛》《呼啸山庄》《米德尔马契》,写出这些出色小说的每一个女人都没有更多阅历,顶多只能进出体面的牧师的家门;这些小说都是在体面家庭里的共用起居室里写成的;而这些女人们穷得连纸都不能一次多买几叠,好去写《呼啸山庄》或《简·爱》。
没错,她们中的一位,乔治·艾略特,在历经磨难后终于摆脱了这种困境,但也只能隐居在圣·约翰森林中人迹罕至的别墅。
即便隐居在那儿,她依然处在世人非议的阴影之下。“希望人们可以理解,”她这样写道,“任何未曾请求前来的人,我都不会邀来看我。”这难道不是因为她和一个有妇之夫同居吗?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不就会折损史密斯夫人或任何顺路拜访的人的清白吗?她必须屈从于社会习俗,必须“自绝于所谓的尘世”。
而与此同时,在欧洲的另一边却有一位男士,时而毫无顾忌地和这个吉普赛姑娘或那位贵妇名媛厮混一处,时而奔赴战场,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经历丰富多彩的人生,再后来,当他开始写书的时候,这一切都成了不可多得的素材。
要是托尔斯泰也与一位“自绝于所谓的尘世”的有夫之妇隐居在修道院里,无论从中得到的道德教训是多么启迪人心,我想,他恐怕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战争与和平》了。

不过,对于“小说创作”以及“性别之于小说家的影响”,我们或许还可以深入探讨一下。
不妨闭上双眼,把小说想象成一个整体,就会发现,小说是造物,却拥有某种镜面属性,能映照出生活本身,当然,也有无数简化和变形的部分。无论如何,小说是一种可以在人心中投下其形态轮廓的结构体,时而是方形,时而是塔状,时而向外伸出侧翼和拱廊,时而向内收缩成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那样的紧凑拱顶。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