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回忆起几部消暑

第四章 3 回忆起几部消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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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忆起几部著名的小说,心想,最初,这种形态始于与之相称的某种情感。但这种情感立刻就会融入别的情感,因为,这种形态的构成并非基于砖石与砖石的垒砌,而是由人与人的关系造就的。
由此,一部小说会在我们心中激起各种矛盾对立的感情。与生活相抵触的,是生活以外的东西。所以,谈及小说好坏时,人们难以达成一致,个人的好恶偏见会让我们摇摆不定。一方面,我们觉得你——主人公约翰——必须活下去,要不然,我会悲痛欲绝。但另一方面,我们又觉得,唉,约翰,你必须要死,因为这是小说的形态所必需的。
与生活相抵触的,是生活以外的东西。既然生活部分地反映在小说中,我们就将小说当作生活去评判。有人会说:我最讨厌詹姆士这种人。或是:这真是一派胡言乱语,我自己从没有过这种感受。想想任何一部经典小说就能明白,整体结构显然是无限复杂的,因为那是由众说纷纭的判断、各式各样的复杂情感所构成的。
令人惊奇的是,如此写就的小说却显得浑然一体,一两年内就广为流传乃至长盛不衰,英国读者所领会到的意思,可能和俄国读者、中国读者所领会到的并无二致。不过,能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的书非常稀少。
在这些罕见的传世之作中(我想到的是《战争与和平》),能让不同的判断和情感完美契合的就是人们常说的“真诚”,当然,这和不赖账、危难时保持体面磊落之类的事没有关系。
我们所说的,是小说家的真诚,是指小说家让人相信:这是真实的。读者会想,没错,我永远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有人会那样做;可你让我相信了,那好吧,就让事情这样发生吧。
我们阅读时,会将书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凑到亮光下打量——这非常奇妙,大自然似乎给予了我们一种内在的光亮,可以让我们看清小说家是诚实还是虚伪。也可能,是大自然在最不理性的冲动下,用隐形墨水在心智的四壁写下了预兆,等待这些伟大的艺术家来印证:只有在天才的火光照耀下,一笔一画才能显形。昭然若揭时,你眼看着隐言复现,必会欢呼:这不正是我一直感受、了解并且渴望的吗!你心潮澎湃,近乎崇敬地合上书页——仿佛那是一样可以重温再品、终生受用的珍宝——再把它放回书架。我就是这样拿起《战争与和平》再放回原处的。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你读到、品到的是蹩脚的句子,初读时让你产生热切共鸣的只是浮夸的瑰丽词藻,并且止于词藻;似乎有什么在检验它们能否往深远里发展,或是揭露出那个边角里的几笔淡淡的涂写,这儿的一团涂污,没有完整、充分的整体,那你只能失望地叹息一声,说,又是一部失败之作,这部小说里有败笔。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小说都会有败笔。想象力过于紧张,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洞察力也混淆不清,不能再辨明真假,无力维续这种时时刻刻都要求调动不同才能的繁重劳作。
但看着《简·爱》和其它小说时,让我思忖的是:小说家的性别怎么会影响到凡此种种?女小说家的性别怎么能妨碍她的真诚,亦即我所以为的作家的脊骨?
从我摘自《简·爱》的那段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怒气削弱了小说家夏洛蒂·勃朗特的诚挚。她偏离了本该全心全意去写的小说,转而去宣泄个人的积怨。她想起自己本该经历却极度欠缺的生活——她想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却不得不困在某个教区牧师的家中缝补袜子。愤恨油然而生,她的想象力也因此偏离正道,而我们察觉得到这种偏离。
更何况,她的想象力不仅因愤怒牵扯而被引入歧途,还受到了很多别的影响。譬如说:无知。罗切斯特的形象好比是在黑暗中画就的。我们能感受到那幅画面中的恐惧感;同样,也能始终感受到尖酸刻薄——那是压抑的结果,是郁积在她激情之下的暗火,是让这些出色的小说痛苦痉挛的怨怒。

小说就是这样与真实生活紧密相连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说的价值观等同于真实生活的价值观。显而易见的是,女性和男性所创造的价值常常很悬殊,有一种天经地义的差别;但占据主导地位的却总是男性价值观。简而言之,足球和体育是“重要的事”,崇尚时尚、添置衣装则是“琐事”。
这类价值观不可避免地从生活进入了小说。评论家会说,这本书意义重大,因为它论及战争;那一本就无足轻重,因其描写的是客厅里一众女眷的情感。战场上的场景显然比商店里的场景更重要——价值的微妙差异随处可见。
因此,论及十九世纪早期小说的整体构造,如果作者是女性的话,她在构思时就得稍稍扭转原本的思路,迁就世人公认的标准,改变自己原有的见解。
只需翻开那些已被遗忘的旧小说,听一听其中的语气,便知道作家是在顺应评论界;她要么逞强,要么示弱;要么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女人”,要么又抗议说她“跟男人不相上下”;要么温顺羞怯,要么激愤发怒,如何应付批评,全由她的性情而定。但无论态度怎样,她所关心的都不是作品本身。
她的书,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核心里有缺陷。我想到,所有这些女人写的小说散佚于伦敦的旧书店,俨如果园里的长着疤痕的小苹果。核心里的缺陷令它们整个儿烂掉。她为了迎合别人的意见,改变了自己的价值观。
不过,恐怕也不可能让她们不那样左右摇摆。在男权一统天下的社会里,面对所有那些批评,要有何等的才华,何等的真诚,才可能不为所动,毫不退缩地坚持自己的主见?
只有简·奥斯汀和艾米莉·勃朗特做到了。在她们应得的冠冕上,还有一根或许是最精美的翎羽:她们用女人的方式写作,没有像男人那样去写。
那个年代,成百上千的女性小说家中,只有她们,毫不理会那些顽固不化的学究们一成不变的训诫——要这样写,该那样想。只有她们,对喋喋不休的声音充耳不闻——时而埋怨,时而训教,时而专横,时而悲悯,时而震惊,时而愤怒,时而慈祥地谆谆教诲,这些声音就是不肯让女性有片刻安宁,非要对着她们发声,像一本正经的女教师,或像埃杰顿·布里奇斯爵士那样,时时刻刻对她们耳提面命,要她们温文尔雅;甚至把对性别的评判1也纳入诗歌批评之中,告诫她们,如果想要出类拔萃,甚或赢得炫目的奖项,那就必须在那位绅士认为妥当的范畴内循规蹈矩,“……女性小说家只有勇敢地承认其性别带来的局限,才能去渴求杰出的成就。”2
这句话一针见血,道破了这个问题的真相,而我要告诉你们:这并非写于1828年8月,而是1928年8月。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想你们也会同意,不管这句话现在读来是多么好笑,但在一个世纪前却代表着更有说服力、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主流观点——我并不打算翻旧账,只是随机缘巧合,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回想1828年,一个年轻女人必须意志坚定,才能抵制所有那些非议、苛责,甚或奖赏的诱惑;她必须有叛乱者般的蛮勇,才能煽动自己:哎呀,但他们无法收买文学。文学对每个人都敞开大门。我不许你把我赶出这块草坪,哪怕你是学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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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迷于一种形而上的目的,这种执迷对女人来说尤其危险,因为只有极少数女性能像男性那样,在衷爱修辞的时候能保有健全的态度。女人在这方面的欠缺是很奇怪的,毕竟,她们在别的方面通常比男性更简单、更物质化。”《新标准》(New Criterion),1928年6月——原著注。
2
“你若像那位记者一样,也就会相信:女性小说家只有勇敢地承认其性别带来的局限,才能去渴求杰出的成就(简·奥斯汀[已经]向我们展示了,她是如何优雅地做到这一点……)。”《生平与书信》(Life and Letters), 1928年8月——原著注。
要把图书馆锁上,你就锁上吧,
但你锁不住我自由的心智,

因为那是没有门、
没有锁、
没有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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