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所谓贞洁

第三章 4 所谓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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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贞洁,在当时,乃至现在,在女人的一生中都具有重要的宗教意义,裹挟在每一根神经、每一种本能的纠缠之中,若要剥去束缚,将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需要不同寻常的莫大勇气。
对女诗人、女剧作家而言,在十六世纪的伦敦无拘无束的生活就意味着精神上的压力、生活上的困窘,可能足以将她逼上绝路。就算她可以侥幸地存活下来,过度紧张、趋向病态的想象力也会导致她写下的文字扭曲、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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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桑
George Sand(1804-1876),原名Amantine Lucile Aurore Dupin,法国著名小说家,在巴尔扎克时代独树一帜,一生写了244部作品,100卷以上的文艺作品、20卷的回忆录《我的一生》(Histoire de ma Vie)以及大量书简和政论文章。代表作:《安蒂亚娜》(lndiana)、《魔沼》(La mare au diable)等。
我看着书架,上面没有一部女性创作的戏剧作品,我心想,毫无疑问,她是不会在作品上署名的。她必然会寻求隐身保命的办法。这是贞洁观对女性的要求,哪怕到了十九世纪晚期依然遗风犹劲。从柯勒·贝尔1、乔治·艾略特、乔治·桑2等女作家的作品中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内心斗争的牺牲品,她们用男人的名字做笔名,却只是徒劳地掩匿自己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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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利克里
Pericles(公元前495-前429),古雅典政治家,雅典黄金时期具有重要影响的领导人,在希波战争后的废墟中重建雅典,扶植文化艺术。
这样做,只是向约定俗成的惯例低下了头;就算惯例不尽然是由男人们树立的,却无疑是他们大力鼓吹的(伯利克里1曾说过,女人最大的荣耀不在于被人津津乐道,虽然他自己常为人所议论)。
基于这种传统观念,女性抛头露面才被认定是为人所不齿的。她们骨子里就有隐姓埋名的倾向;深藏不露的渴望依然掌控着她们。
即便到了当代,她们也不像男人那样在意自己的声誉是否名副其实,经过墓碑或路牌时,通常也没有想把自己的名字铭刻其上的强烈渴望;完全不像阿尔夫、伯特或查斯之流,必定会听从本能,他们看到了漂亮女人,或哪怕看到一条狗,都会喃喃自语:这狗是我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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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法语。当然,未必是狗,我想到了议会广场、胜利大道和其他林荫大道,所以,也可以是一块土地,或一个黑色卷发的男人。
身为女人的一大好处就是,就算看到一个极其漂亮的黑人女子,也可以径直走过,不去奢望把她改造成英式女子。
所以,那个拥有诗情天赋的十六世纪女子必定是不幸的,必定是个自己和自己较劲儿的女人。不管她的胸中有何诗文机杼,都得有合适的心境才能得以抒发,可是,她的人生况景、天性本能却尽与之作对。

但我要问:什么样的心境最有益于创作呢?对于催生写作这种奇怪的活动,并使之可能完成的心境,有人能以一言蔽之吗?
此刻,我翻开一卷莎士比亚的悲剧。譬如说,在他写下《李尔王》和《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时,会有怎样的心境呢?
那绝对是自古以来最适宜写诗的心境了。但莎士比亚本尊对此只字未提。我们只能在不经意间、偶然得知他“从未涂改过一行字”。
或许,十八世纪以前,确实没有哪位艺术家谈过自己的创作心境。首开先河的人大概是卢梭。不管怎样,自我意识到了十九世纪已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文人们大都喜欢在忏悔录或自传中描述他们内心的所思所想。也有人为他们著书立传,他们的书信在死后也有人出版。
由是,尽管我们不知道莎士比亚在创作《李尔王》时的心境如何,却能知道卡莱尔1在写下《法国大革命》时所经历的境况,也知道福楼拜在书写《包法利夫人》时所经历的一切,还有济慈试图以诗歌来抵制死之将至和冷漠世间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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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卡莱尔
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国历史学家、散文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法国大革命》(The French Revolution)、《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On Heroes and Hero 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等。
从卷帙浩繁的忏悔录和自我分析式的现代文学中,我们会很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写出任何一部天才之作都堪称历经磨难的壮举。事事都在妨碍作家将头脑中孕育的作品完整无缺地写下来。
总的来说,这件事会受到物质条件的各种阻挠。狗会吵闹,人来干扰,钱必须去赚,身体也会衰弱。
何况,还有显而易见的世人的冷漠,让这件事越加艰难,越加难以忍受。这个世界并不要求人们去写诗、写小说,甚至写历史,世界根本不需要这些。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福楼拜是否找到了恰当的字词,卡莱尔是否谨慎查证了此一事或彼一事。
显然,这个世界也不会对它不需要的东西给予报酬。所以,诸如济慈、福楼拜、卡莱尔的那些作家无一不受苦,尤其是在创作力最旺盛的年轻时代,他们要经受各式各样的干扰与挫败。那些忏悔录和自述文本中传递出的是一种诅咒,一些怆痛的呼号。“伟大的诗人死于悲惨”——他们的咏叹往往承载着这样的主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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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出华兹华斯的诗《革命与独立》(Revolution and Independent)。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咏水仙》(Daffodils)。
但凡能熬过这一切而幸存下来的,都算奇迹;很有可能,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圆满实现作者最初的构思,完整又完美地面世。

看着书架上的空当,我心想,这些千辛万苦对女性来说岂不是更让人生畏?
首先,哪怕是在十九世纪初,女人也根本不可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更别说是安静,甚而隔音的屋子了,除非她的父母极其富有,甚而是贵族。
如果仅能置办衣装的零花钱都得仰仗父亲的慈悲,她就根本没有余裕去找些慰藉,像济慈、丁尼生或卡莱尔那些穷诗人,起码还能去徒步旅行、去法国散散心、找间独立的寓所栖身,哪怕条件再简陋,最起码能躲开家人的唠叨与专横。
这些物质上的困难固然可怕,但更糟糕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层面的痛苦。
世人的无动于衷曾让济慈、福楼拜和其他才子难以忍受,但若换作是她,世情的冷漠就将变为敌意。对他们,世人会说:想写就写呗,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但对她,世人不会这样说,只会冷嘲热讽:写作?你写出来的东西有什么用?
我再次看向书架上的空处,想到纽汉姆学院和格顿学院的心理学家们或许可以帮上我们的忙了。因为,现在是时候测量一下挫折对艺术家的心智到底有多少影响了,就好像我曾见过乳制品公司使用普通牛奶和优质牛奶喂养老鼠,再根据老鼠的体型做出量化结论。他们把两只老鼠关进并列摆放的两只笼子,一只畏畏缩缩的,胆子小,个头也小;另一只毛色光亮,胆子大,体型肥硕。
那么,我们喂给女艺术家们的营养又是什么呢?问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晚餐桌上的梅干和蛋奶糕。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消打开晚报,读一下伯肯赫德爵士的高见……不过,我真心不想费神去抄录这位爵士对女性写作的见解。也暂且不援引英奇教长的话吧。哈莱街的专家们尽可叫嚣,激起整条哈莱街的回声共鸣,但丝毫不能令我有所动。
我要摘引的,却是奥斯卡·勃朗宁先生的话,因为勃朗宁先生在剑桥大学曾显赫一时,还给格顿学院和纽汉姆学院的学生们出过考题。奥斯卡·勃朗宁先生宣称“阅完任何一份试卷都会产生这种想法:不管他打的分数高低,就智力而言,最优秀的女人比最差的男人更低下”——他就是靠这种结论才受人敬重,被推举为一言九鼎的权威人士——说罢,勃朗宁先生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一个小马倌躺在沙发上,“瘦得皮包骨头,双颊凹陷,脸色蜡黄,牙齿发黑,看起来四肢瘫软无力……‘那是阿瑟’,(勃朗宁说道)‘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品性相当高尚。'”
在我看来,这两幅画面是互补的。令人欣慰的是,在如今这个传记盛行的年代里,幸好有这样两幅画面能够互相补全,才让我们既听其言,又观其行,完整地去诠释大人物们的高见。
现在的人可能不能接受这种论断,但哪怕只是五十年前,这种话从大人物嘴里说出来肯定让人难以反驳。
我们不妨假设,有位父亲出于最善良的动机而不愿让女儿离家去当作家、画家或学者,他准会说:“听听奥斯卡·勃朗宁先生是怎么说的。”何况,远不止奥斯卡·勃朗宁先生这么说,还有《星期六评论》,还有格雷格先生断然指出:“妇女存在之本质,在于为男人所供养,并侍候男人。”……不胜枚举的大男子主义观点都在强调:对女性的才智,不要有任何期待。
就算那位姑娘的父亲没有大肆说教,她自己也可以读到这些观点;就算是在十九世纪读到,这类文辞也会让人心灰意冷,对她的作品产生深刻的影响。总有人会斩钉截铁地对你说——你不能做这件事,你也做不成那件事——而那恰恰是我们该去抗争、去克服的。
也许对小说家来说,这种菌害已不再有效,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杰出的女性小说家们。但对画家们来说,其流毒仍在。根据我的想象,哪怕是当下,这种毒害对音乐家们来说仍很活跃,毒性尤强。女作曲家们的地位,仍和莎士比亚时代的女演员的地位相同。
我想起了自己杜撰的莎士比亚妹妹的故事,尼克·格林曾说,女人演戏让他想到小狗跳舞。两百年后,约翰逊用同样的言语讽刺了传教的女人。在此,我翻开一本有关音乐的书,就在1928年,又有人用同样的字眼描述了试图作曲的女人们:“关于热尔梅娜·塔耶芙尔1小姐,我只能重复约翰逊博士论及女传教士时所说的至理名言,只不过要换成音乐的说法:‘先生,女人作曲,就像小狗要用后腿走路一样。它自然是走不好的,但让人吃惊的是它竟然会想去这样做。'”2
历史竟能这般精准地重复上演。
就这样,我合上了奥斯卡·勃朗宁先生的传记,也推开了其他人的,我的心中已有定论:很明显,乃至十九世纪,女性要从事艺术都必不会得到鼓励和支持。恰好相反,女人得到的只会是斥责、侮辱、训诫和规劝。她们又要抵制这个,又要反对那个,势必神经紧张,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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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尔梅娜·塔耶芙尔Germaine Tailleferre(1892-1983),法国女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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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尔·格雷(Cecil Gray)《论述当代音乐》(A Survey of Contemporary Music, p)——原著注。塞西尔·格雷,Cecil Gray(1895-1951),苏格兰音乐评论家、作家、作曲家。
在此,我们还是没能绕出那个非常有趣且隐蔽,但对女性运动极具影响力的男权情结;那种根深蒂固的愿望——与其认定她该低人一等,不如认定他该高人一筹——使得他不管在什么领域都要招摇自己的伟大形象,不仅横在艺术之路上,还要阻断政治之路,哪怕被其阻挠的前景只会带给他微乎其微的风险,哪怕哀求他放行的人谦卑又恭敬。
我记得,就连对政治满腔热情的贝斯伯勒夫人也必是屈身低头地给格兰维尔·莱韦森-高尔夫人写信:“……尽管我对政治极有热忱,也发表了不少意见,但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女人不应干涉政治或其他严肃的事务,顶多(在别人问起她时)说说自己的见解。”如此表态之后,她才将一腔热情毫无阻碍地投入更重要的话题,也就是格兰维尔勋爵在下议院的首次演说。
我觉得,这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现象。男人反对女性解放的历史,也许比女性解放本身更有意思。要是格顿学院或纽汉姆学院的年轻学子去搜集例证,演绎出一套理论来,准能写出一本有趣的书——不过,她得备好厚手套,还要有金块打造的栅栏,以便保护自己。
不过,暂且抛开贝斯伯勒夫人,我又想到,如今看来有趣的笑谈,也曾被极为严肃地认为非同小可。
我敢说,如今被标以“奇谈”,当作儿戏般在夏夜读给少数人听的闲谈逸事,也曾一度催人泪下。你们的祖母以及曾祖母辈中,有好多女人曾为这些故事哽咽、拭泪。弗洛伦丝·南丁格尔更是放声痛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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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弗洛伦丝·南丁格尔《卡珊德拉》(Cassandra),载于R·斯特雷奇著,《事业》。——原著注。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英国护士,出身于上流社会,1860年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非修道院形式的护士学校,现为伦敦国王学院的一部分,奠定了基础护理学专业。她的生日(5月12日)被定为国际护士节日。——译者注。
何况,对你们来说,一切都挺好,可以读大学,有自己的起居室——也许该称作卧室兼起居室?——你们大可以说,天才对这些看法是不屑一顾的,天才应当超然于旁人的议论。
不幸的是,恰恰是天才男女最在意众人的议论。想想济慈吧,想想他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的铭文。再想想丁尼生吧,想想——不过,我似乎不必再举出更多无可否认的事实,虽然是令人遗憾的,但事实就是:艺术家的天性决定了他们会过分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说。文学世界里尸骸遍地,尽是对世人的评价过于介意,乃至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的男人们。
在我看来,这种敏感加倍递增了他们的不幸。回到我最初提出的问题:何种心境才有益于创作?创作是一种非凡奇妙的努力,要直抒胸臆,把头脑中孕育的作品完整地写下来,就需要艺术家心境明净。看着我眼前摊开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我猜想,那就是莎士比亚的心境。必定没有阻滞,也没有未被消融的杂质。
尽管我们说自己对于莎士比亚的心境一无所知,但既然有此一说,我们就已经论及莎士比亚的心境了。
相比较于多恩1或本·琼生2,又或是弥尔顿,我们对莎士比亚知之甚少,这或许是因为我们无从得知他的所有忿恨、怨气和憎恶。没什么“秘闻”能让我们联想到这位作家。抗议、劝诫、诉冤、报复、让全世界见证艰辛与不公,诸如此类的一切渴求都由他内心喷薄而出,燃烧殆尽,烟消云散。因此,他的诗歌从他心中自由自在地倾泻而出,无挂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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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多恩
John Donne(1572-1631),英国诗人。代表作:《歌与十四行诗》(Songs and Sonne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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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琼生
Ben Jonson(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代表作:《福尔蓬奈》(Volpone)、《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
若曾有谁圆满呈现自己的创作,那就是莎士比亚了。我再次转向书架,心想,若有谁的心境澄明清净,那就是莎士比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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