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讲义权力不是用法律写成条文就会自动实现。权力从来都是通过斗争得来的,秩序也就是被权力斗争推着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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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文稿你好,我是李筠,欢迎来到《通往文明之路100讲》。今天我们继续讲格里高利七世。
教会帝国能不能独立,意味着秩序究竟是一元的还是二元的。几乎绝大部分的古代大立法者,都在为强大的一元秩序努力,努马如此、凯撒如此、君士坦丁如此、查理曼也如此。塑造独立的教会帝国,与世俗政权构成二元对峙,在古代各大文明之中,只有西方发生了,西方文明也因此与古代各大文明存在着基本的结构性差异。
为这件大事奋斗的,至少可以追溯到阿塔纳修斯和安布罗斯,追求教会的独立和自由是君士坦丁模式形成之后教会的重要使命,用耶稣的话说这叫“上帝的当归上帝”。查理曼带来的封建制政治污染不仅严重破坏了教会的独立和自由,甚至将教会带进了政治腐化的深渊。教会若不奋起,不仅独立和自由不保,恐怕连声誉和生存就难保。
克吕尼运动就是奋起的表现,最终,这场伟大的教会独立运动有了属于它的大立法者,率领教会和整个西方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政治斗争,把运动的正当诉求落实为西方秩序的根本大法,史称“教皇革命”。这场伟大的“教皇革命”之中的教皇是格里高利七世。我们来看格里高利七世是怎么完成这场革命的。
第一步,根据地建在最高处。
教皇革命的态势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克吕尼运动要求教会纯洁,把矛头指向了腐化堕落的高级教士们,焦点在于叙任权,也就是皇帝和大贵族们对主教和修道院院长的任命权。革除教会内部的腐败分子,得斩断他们和世俗权力的勾结,必然是把教俗两界的掌权者都得罪了。办这么大、这么难、这么尖锐的事情,从哪里下手呢?哪里是关键呢?
如果高级教士们都变成了腐化堕落的封建诸侯,最大号的是谁?没错,就是教皇本身。如果你是查理曼,要收编教会,最重要的位子是哪一个呢?是教皇。合情合理,教皇宝座成了各路贵族争夺的大肥差,他们当上教皇之后,一个个寡廉鲜耻、胡作非为。换一个教皇,坏一个,纯洁教会的事业怎么办?
格里高利七世登基成为教皇之前叫作希尔德布兰德,他有办法。希尔德布兰德一直是克吕尼运动的干将,他立场异常坚定,视野极其广阔,战斗力极强,政治手段极为高超,他的战友甚至开玩笑称他是“神圣的撒旦”。教皇革命最重要的顶层铺垫就是出台教皇选举法,由当时任教廷秘书长的希尔德布兰德精心策划,最终顺利通过。
教皇选举法规定,教皇由红衣主教团以特定的程序选举产生。也就是把皇帝和大贵族们排除在教皇产生的范围之外,相当于从他们手中夺取了教皇的叙任权。从此之后,教皇的产生由红衣主教团代表整个教会说了算,教会外面的,无论是皇帝、国王还是公爵、伯爵,都没有资格插嘴。
拿回教皇的叙任权,这招可谓凌厉至极。
从教会外部来看,当时的皇帝和大贵族们上了希尔德布兰德的当。其一,他们也觉得教会再这么腐败就不能用了;其二,教会自己选自己的最高领袖,也算有理;其三,选教皇的红衣主教们不还是自家兄弟嘛。他们没有把这个事情看得太重,希尔德布兰德也做好了团结教会内部的工作,趁他们不注意,教皇选举法就通过了。这一通过,局势就失控了。
因为希尔德布兰德心里完完全全把战略想清楚了。从教会内部来看,教会的最高权力夺回来了,属于自己了,教会金字塔顶端被纯洁的制度基础奠定了,用它来拉动和撬动整个教会权力体系的改革,进而对付渗透性和压迫性都极高的世俗权力,就有了支点。根据地建在至高处,而不是躲在偏远角落,至高点攻下之后顺势倾泻积攒了两百五十年的势能,大业可成。
于是我们看到了第二步,攻势排山倒海。
公元1073年,老教皇驾崩,希尔德布兰德众望所归成为新教皇,是为格里高利七世。两年之后的1075年,格里高利七世针对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四世发布了敕令《教皇如是说》,这是教皇革命的核心事件和核心文件。敕令一共27条,我们重新整理归并一下,大致看看教皇这份文件究竟想让教皇拥有什么样的大权:
第二条,只有罗马教皇能正当地称为普世的。
第八条,只有他有权佩戴帝王徽记。
第九条,只有教皇的脚能被所有的王侯吻。
第十条,只有他的名字才能在教堂中被念诵。
第十一条,他的头衔是世界上唯一的。
这五条是有关地位和荣誉的,也就是脸面要有光,毫无疑问全部拉满。但需要注意的是,条文中的要么说“只有他”,要么说“唯一”,皇帝一看,这不都是我的地位和头衔吗?现在你格里高利七世不仅说你都归你教皇了,还把它们从我皇帝头上拿下来了!你是皇帝,是不是立马火冒三丈?别着急,下面还有。
第三条,只有他能够废黜主教或使其复职。
第四条,他的使节——即使教阶较低——在宗教会议上高于所有的主教,并有权作出废黜主教的判决。
第五条,教皇有权废黜不称职者。
第十三条,如有必要,他能将主教从一个地方调动到另一个地方。
第十四条,如他愿意,他有权任命任何教会的教士。
第十五条,由他任命的教职可以管理其他教会,但却不受其他人的管辖,他也不能从其他主教那里接受更高的教职。
第二十五条,他可以不通过宗教公会议废黜主教或使其复职。
这七条讲得很明确了,一句话叙任权完完全全归教皇。既然有权任命,自然也有权撤职。格里高利不仅要夺取主教和修道院院长的叙任权,而且要夺取所有教职的叙任权,只要是教会中的职位,教皇全都可以任命和撤职。
其中第五条说“教皇有权废黜不称职者”,其中包括皇帝吗?答案是包括。第十二条明明白白写了“他能废黜皇帝”。格里高利七世反攻倒算了,我不仅拿回我的,我还要把手伸到你皇帝头上。皇帝被威胁了!这还没完,我们继续往下看,格里高利七世已经筑好了防御工事。
第十九条,他自己不受任何人审判。
第二十条,没有胆敢诅咒向使徒宝座上诉的人。
第二十二条,罗马教会从未犯错误,也永不会犯错误,《圣经》作证。
第二十三条,罗马教皇如果依教规任命,无疑具有来自圣彼得的神圣性……
你看这四条,教皇之上只有上帝,而没有凡人,皇帝也不例外。明知你皇帝一肚子火,明确告诉你,你也不能拿我咋的!如果只有上述三部分条文,叙任权之争这场仗算是漂漂亮亮打完了:至尊之位明确了,叙任权的具体问题解决了,把皇帝也顺带威胁了,还有积极的防御。但有些和叙任权之争不那么直接相关的条文,可能对于后世来说更加重要,我们接着看。
第六条,在各种事情当中,我们也不能与被他开除教籍的人同居一室。
在基督教当中,开除教籍是非常严厉的刑罚,相当于精神死刑。这意味着教皇对所有人拥有生杀大权,包括皇帝和国王。
第七条,只有他有权根据时代需要颁布新的法律,召集新的宗教会议,建立修道院,分割富裕的主教管区或合并贫穷的主教管区。
第十六条,没有他的命令,宗教会议不能称为大公会议。
第十七条,没有他的认可,任何书或其章节都不能视为教会法规。
第二十六条,一个人如果不与罗马教会保持一致,就不能称为大公教会的。
这相当于宣布教皇拥有最高立法权,并且掌握了立法机关的召集权。
第十八条,任何人都不能撤销他的任何判决,所有人中惟有他一人能撤销他这种判决。
第二十一条,每个教会的较重要的案件要服从使徒宝座的裁决。
第二十四条,由他命令或得他允许,处于从属地位的人对其上级可以提起诉讼。
第二十七条,教皇能解除不义之人的臣民的忠诚誓约。
这相当于教皇掌握了最高司法权,教皇是基督教世界的首席大法官。
怎么样,格里高利七世的攻势确实是排山倒海吧?下一步最重要的问题便是,他能落实吗?
于是就有了第三步,老练地周旋到底。
皇帝亨利四世看到《教皇如是说》的时候,鼻子都气歪了,当即宣布废黜格里高利七世,你不再是教皇了!格里高利七世也不示弱,用开除教籍回敬亨利四世,你不再是基督徒了!
你是皇帝,这个时候会怎么办?对,发兵罗马,灭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妖孽。亨利四世确实是这么干的。格里高利七世也有应对之法。他不是准备好教皇军队和皇帝正面对决,教皇是不能拥有军队的,那么多最高权力他在《教皇如是说》里都写了,唯独军队统帅权只字未提。这是基督教的传统,教会只能掌握Word,不能掌握Sword。教会自己树立起来的二元结构有力地约束着自己。
那怎么办,等着皇帝来杀吗?倒也不会。格里高利七世合纵连横,挑动德意志诸侯反叛皇帝,结果皇帝的队伍还没到罗马,就只能掉头回自家后院救火。狼狈的亨利四世四面楚歌,只能跑到格里高利七世度假的卡诺莎城堡,身穿破衣烂衫在冰天雪地之中向格里高利七世下跪认错,乞求原谅和宽恕。这是格里高利七世事业的巅峰。这一幕史称“卡诺莎之辱”,堪称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葩。我们听过皇帝战死殉国,听过皇帝被权臣架空,听过皇帝被太监堵死,听过皇帝被后妃愚弄,皇帝遇到被动局面甚至悲惨结局并不少见,但这样堂而皇之地承受侮辱,在人类历史上仅此一次。
不过,这并不是叙任权之争的大结局。得到原谅和宽恕的皇帝回去之后重整队伍,这次他真的攻占了罗马,格里高利七世死在了逃亡的途中。不过,这还不是大结局。双方的继任者继续斗法,一直到公元1122年签订了《沃尔姆斯协定》,教皇和皇帝各自拥有什么样的权力,双方基本达成一致。虽然教皇的权力没有像《教皇如是说》里面写得那么大、那么多,但总体上教皇占据优势。不过,这还不是大结局,教皇和皇帝的斗法还在继续,几乎贯穿了整个中世纪。
那格里高利七世只是个发动教俗大战的始作俑者吗?确实是,但他的贡献远不止于此。我们挑两点最重要的内容来说。
第一,格里高利七世基本完成了教会独立性的树立,上帝的确实归了上帝,凯撒或者说皇帝无法把属于上帝的拿走了。在他身后数百年,教皇也没有让皇帝和各国国王随时服服帖帖,但他们想要像君士坦丁或者查理曼那样收编和控制教会,是完全不可能了。卡诺莎之辱表明格里高利七世在第一回合中占有绝对优势,《沃尔姆斯协定》表明教皇们经过半个世纪的斗争占据了相对优势,所以,当时的问题不是教会会不会被帝国收编,而是帝国会不会被教会收编。在这种优势局面下,教会的独立性再也不会受到威胁了。于是,我们强调的西方是典型的政教二元秩序,就不会被推倒了。可以说,教皇革命使西方彻底打破了君士坦丁模式,形成了教会略占上风的政教二元结构。
第二,格里高利七世基本完成了最高权力的塑造。这不仅是格里高利七世对教会和教皇制的重大贡献,也是对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他不只是西方中世纪的大立法者,而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大立法者。在《教皇如是说》颁布之前,最高权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几乎从来没有明确过。埃及法老也好,罗马皇帝也好,中国皇帝也好,伊斯兰哈里发也好,都是最大的,你要是问,你最大的话,那你能干什么?他会说,什么都能干。总之,是模糊而笼统的。
格里高利七世这么把权力清单一列,我们才明白,哦,原来最高权力可以分解成最高地位、最高立法权、最高司法权,还有他知道却不敢要的最高统帅权,后来有了官僚体系之后,我们可以补上最高行政权。最高权力不再模糊而笼统,相反,它可以清晰而明确。如此一来,帝王们要追求什么就变得更加清晰而明确,更重要的是,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一旦是可以由法律定下来,清晰而明确的,那么,整个国家权力体系就可以沿着这个清晰而明确的框架展开建设。权力不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所不包,而可以集中到这个社会需要它的地方。由此说来,格里高利七世不仅仅是教会这个权力体系的总设计师,他也是欧洲各国权力体系的总设计师。教会最先成为强有力的政治实体,欧洲各国以它为榜样,展开了权力建设,最后的结果就是现代世界列强诸国的诞生。
当然,就像格里高利七世生前身后的斗争一样,权力不是用法律写成条文就会自动实现,教皇不是上帝,说要有什么马上就会有什么。权力从来都是通过斗争得来的,秩序也就是被权力斗争推着建立起来的。下一讲我们把中世纪另外一位伟大的教皇英诺森三世和格里高利七世比较一下,看看中世纪秩序的巅峰是怎么形成的,又包涵着哪些致命因素导致了它最终的瓦解。
教皇革命和格里高利七世是人类文明的奠基人啊,不然就是政教合一,就是罪清
之前没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拓宽了视野
脉络清晰,简明而又生动,讲的实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