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帝国第六讲 凯撒正传：帝国的霸业

有了对底层人民的安顿，有了对庞大疆域的层次划分，有了对核心权力机构的重新打造，罗马从人民激情奔腾的广场被改造成了巍峨的帝国大厦。罗马进入了新秩序，旧问题都被一一化解。

内容讲义 

点击【查看原图】即可一键保存哦

课程文稿 

你好，我是李筠，欢迎来到《通往文明之路100讲》，今天我们聊凯撒怎么建立帝国。

帝国是一个庞然大物，是体系化的秩序，是古代政治文明的顶级成就，而凯撒就是罗马帝国这座大厦的首席建筑师加工程师，在他手上，大厦封顶了。凯撒在西方之所以拥有至尊地位，正是因为他建立了罗马帝国秩序。

帝国在中国有，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秦王朝，比凯撒早了200年；在凯撒之前，西方只见过帝国，自己不曾真正拥有过。古希腊曾与波斯交战，波斯就是典型的古代帝国，以希罗多德为首的西方历史学家们对波斯有详细的记载和讨论，西方对自己的对手是很熟悉的。后来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凭借盖世武功建立起了西方自己的帝国，但由于他英年早逝，这个帝国并没有长存。在凯撒之前，西方熟悉的政治秩序是以城邦为原型的，古希腊是城邦世界，罗马共和也是城邦。哪怕她已经鲸吞四海，奠定了帝国的基础，罗马对政治秩序的想象也仍然停留在城邦世界，而城邦就是公民组成的自治团体。否则，我们很难想象偌大一个国家怎么会缺兵呢？公民不当兵怎么会动摇国本呢？这种要雅典和罗马命的大问题在秦始皇的中国根本不可能存在。因此，凯撒建立帝国，是彻底把西方政治秩序从实操到想象放大了成千上万倍，从弹丸城邦放大到世界帝国，秩序的尺寸、结构和运作模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西方从此在政治上有了世界性的气魄，这种气魄被定格为“罗马”。

那我们就来看看，凯撒怎么从一团乱麻当中实现了宏图霸业。

首先，必须顺势而为。

当时的大势是什么？人民必须得到认真对待。

你可以能会反问，有过不认真对待人民的政治吗？当然有。人民得到掌权者的认真对待，必须有两个大前提。第一，人民确实有力量，在客观上让统治者忌惮；第二，人民确实有地位，在合法性上照顾人民是统治者的义务。在秦始皇眼里，人民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地位，所以他确定“皇帝”作为自己头衔的时候，顺手就确定了人民叫作“黔首”，意思就是黑头发。站在咸阳宫的九重宝殿之上俯瞰中国，下面可不就是黑压压一片么！秦始皇既不认为人民有力量，也不认为自己对人民有道义责任，所以他的帝国没有认真对待人民，很快就被忍无可忍的人民推翻。古代君权神授的帝国大多都不认真对待人民，汲取暴秦速亡教训的汉朝确实引进了儒家学说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皇帝要仁民爱物，但绝大多数时候也都只是嘴上说说。人民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大多数。

凯撒面对的可不是平时默默忍耐、战时会起义推翻王朝的人民，而是广场上山呼海啸、战场上浴血奋战的人民，他们的政治存在感非常强，是罗马的政治家们不得不面对、不得不驾驭的政治洪流。格拉古兄弟是利用人民的高手，他们用演说让人民热血沸腾，在广场上通过法案和元老院展开对峙。马略也是利用人民的高手，他用募兵制让穷人参军打仗，变成国家的主人，要挟和控制元老院。无数的野心家都看到了人民的力量，都想利用，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他们把人民的力量越推越高，使人民成为难以驯服的野马。在罗马，人民拥有实实在在的政治力量和不可动摇的政治地位。在这种情势下，谁能驾驭人民，谁就能登顶成为人民的领袖，谁就是皇帝。

听到这儿你可能糊涂了，人民崛起，怎么会成就皇帝呢？人民需要领袖，或者说人民必须有领袖，人民有了领袖才成其为人民。光说人民，他们到底是谁啊？一说他们的领袖，人民是什么样的政治力量就明确了，领袖不仅是人民的化身，更是人民的头脑、灵魂、领路人。看看罗马共和的政治框架怎么遭受冲击你就知道其中的奥妙了。共和政治的核心是元老院，元老院由什么人组成？大贵族。也就是说，共和秩序是一套少数大家长商量说了算的玩法，跟人民没多大关系，你甚至可以指责共和制就是寡头制。

好了，现在平民山呼海啸地来了，怎么办？贵族大家长们说你们别闹，可是平民都活不下去了啊！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我当你们的领袖，我解决你们的问题，为了你们的幸福我愿意和贵族大家长们据理力争，这时平民们就有了主心骨，这就是格拉古兄弟的做法。在这个时候要注意，人民的领袖并不必然来自人民里面，格拉古兄弟是顶级贵族出身。也就是说，贵族面对人民而分裂了，上一讲提到的平民派和贵族派并不是平民和贵族，而是支持平民的贵族和捍卫贵族权力的贵族，他们都是贵族。马略也是出身不高的贵族，他沿着格拉古兄弟开创的平民派路线成了领袖，但他没有治国之才。

现在，形势推进到凯撒面前，他怎么办？凯撒的路线非常明确，坚决地做平民派的领袖。平民派领袖马略是他的姑父，秦纳是他的岳父，加上他父亲老凯撒也是平民派贵族，他也识时务地看到了人民的力量势不可挡，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坚决地往这个方向走。凯撒上了苏拉恐怖统治的黑名单，但他没有去下跪求饶，而是选择了逃亡，这固然是气节，但也是天大的利害算计，如果年轻的凯撒向贵族派领袖苏拉下跪服软，他日后还怎么当平民派的领袖？可见凯撒早就笃定地做出了选择。

后来，凯撒通过一系列政治作秀赢得了平民的拥戴，又通过建立盖世功勋震慑住了贵族派，而且他还解决了姑父马略解决不了的平民生活问题。凯撒之所以是西方乃至人类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大立法者，关键就在于他文武双全。我们来看他怎么安置人民生活。

第一，合法利用元老院程序通过土地法，安民于田。土地问题是根本问题，格拉古兄弟意识到了，花大力气办了，却和元老院势同水火，最后被血洗。马略没这个脑筋。凯撒来了，坐上执政官宝座，推动元老院议程，巧妙安排议事程序，拿出贵族们可以接受的方案，公正地推举执法机构，土地法顺利通过。百年来困扰罗马的大问题得到了制度化的解决。

第二，扩大公民权发放，覆盖新征服的高卢等地区。让更多的平民拥有公民权，这既是对新征服地区人民的同化，也是对凯撒本人政治基本盘的巩固和扩大，毕竟人民越多，人民领袖的地位越高。

第三，多项制度安顿人民生活。其中很关键的有，确立稳健的粮食发放政策，确立退伍军人移民新建城邦的制度，改善罗马城的治安和交通，新建公共活动和娱乐场所等等。

有了这些实惠，躁动的人民就有了安顿下来的方向。人民就不再是冲毁一切秩序的洪流，而被化为帝国庞大的基础，当然，也就是凯撒当皇帝的政治资本。

其次，必须治理有方。

凯撒在安顿人民祭出的各项制度和政策，已经算是治理有方了。这里我们要看一个更大号的治理有方，那就是帝国纵向结构的建立。

纵向结构，对于小国来说，不存在，但对于大国来说，必须给出合理的安排。什么意思？如果只是一个几千人的城邦，大家基本上都是熟人，可以一起开公民大会讨论问题，有了决议大家一起执行，不需要上级。共和，用一种建筑直观来看，就是广场，是公民们一起商议和决议的地方。罗马从王制到共和一路扩张，从城邦变成了世界帝国，原来大家一起开公民大会的框架就不灵了，偌大一个罗马，难道只是一个洲际规模的广场吗？横向地扩建广场已经不解决问题了，因为再大的广场也不可能装下帝国所有的公民。显然，广场的政治框架适合小国寡民，广土众民的大国得另想办法。什么办法呢？如果也用一种建筑来看的话，就是高塔。罗马从共和走向帝制，就是新建一套适合广土众民的纵向管理结构。既然是纵向拉出层次，这个结构必然是高塔。

凯撒造高塔的试验田是高卢。通常史书上都说凯撒出征高卢，杀敌无数，奇谋迭出，武功盖世。这都没错，凯撒以数万兵力击溃敌军数十万的光辉战役比比皆是。但问题来了，为什么凯撒在高卢打了八年，老是不想回来？按理说，一次重大胜利他就可以享受凯旋仪式的荣耀，成为谁都不敢轻视的大将军，他干嘛不回来呢。为了不回来，为了继续在高卢征战，他付出了很多政治代价。因为要得到在外领兵的权力，就得有罗马城的大佬们支持。人家可不会白白支持你凯撒在外面积攒政治资本，得有交换。所以凯撒和庞培、克拉苏结成了三巨头庞培和克拉苏支持凯撒征服高卢，凯撒和他的同党就得支持庞培和克拉苏的行动和政策。比如，庞培和克拉苏的同党也要当执政官，也要领兵去东方建功立业，凯撒都支持。凯撒为什么付出这么高的代价也要赖在高卢呢？

你说这还不简单，凯撒要多立战功，多赢得几次重大胜利，就能形成对所有将军的碾压性优势，不就好当皇上了嘛！你说的对，那我接着问你，难道是赖在高卢多杀人，就可以德高望重吗？别的将军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单凭杀人的数量就能碾压他们吗？凯撒其实是在干一件别的将军干不了，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干的事情，只有这件事干成了，碾压性的优势才可能出现。

这到底是件什么事呢？我把它叫作“经略高卢”，经纬的经，谋略的略，经略。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后来西方的兵圣克劳塞维茨讲过一句名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你把这句话放到凯撒的高卢来看。日耳曼蛮族南下侵袭意大利，一直是罗马很头疼的事情。他们来一波，罗马派一个能干的将军顶一波，杀了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凯旋回来了，然后呢？下一次又来了。这就是有军事没政治的表现，打完就完了，问题没解决，仗就白打了。

凯撒是怎么经略的呢？他大致把帝国的北疆划为三层：离意大利最近的，已经罗马化，变成自己人，是基本盘；莱茵河以北，是黑森林，打败日耳曼人也不可能占领，就要筑好防线，不要让他们过河；两者之间是中间层，同化不够，又被北方日耳曼人挤压，重点是让他们稳定下来，向亲善罗马的方向靠拢。凯撒把层次划分开了，不同的策略就出来了，近的要保，远的要赶，中间的要稳。为了实现这种具有战略缓冲性的北疆再造，凯撒不仅打仗，该打的时候狠狠地打；他也安抚，也发放公民权利，也会盟诸侯，建立起多边的军事同盟网络；他也放弃，杀过莱茵河教训了远方的部落之后就主动撤回了，还烧掉了自己建造的桥梁，然后在南岸布防。也就是说，他把帝国的北疆织成了一张有弹性的大网。后来罗马帝国划分成十几个行省且各自承担不同任务的设计草图，就是这样在凯撒手中形成的。

这个时候你就明白了，凯撒的盖世武功里有着浓重的文治色彩，他在战争中就已经在造层次、搭结构、建秩序了。这样的大将军，当然是只会痛快杀一回的莽夫们比不了的。所以，世人常说征服高卢是凯撒最大的政治资本，只看到了表面，这句话真正的涵义是凯撒在高卢已经全面地操练过当皇帝该怎么做。当皇帝这个事情只有凯撒真正实习过，而且很成功，整个罗马的始皇帝就应该由他来做。

最后，凯撒还必须改造核心。

你实习得好，别人就得靠边站，让你当皇帝吗？显然不会。不仅不会，他们还想先动手干掉你。庞培在西塞罗、小加图一干贵族派的怂恿之下解除了凯撒的兵权，命他单枪匹马回罗马述职。这是要他的命。凯撒也不含糊，带兵跨过卢比孔河，和庞培大决战，结果当然是凯撒赢了。赢了之后怎么办？罗马的核心政治机构必须改造成帝制，共和的元老院不能是政治中心了。你说那还不简单，称帝，封赏功臣，抵抗者抄家灭门，以后罗马就是姓凯撒家的尤利乌斯不就行了。

这种老套路太简单，哪个像卡扎菲一样用政变夺得政权的土包子不是这么干的？这种小儿科的做法只是痛快一时，解决不了长治久安的问题。理由很简单，治大国，就得立规矩，立那种对你活着有利、对你死了还有利的规矩。做到前半句很简单，怎么高兴你怎么来。后半句，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了。你死了，活人一看，还是你留下的规矩最好，只能沿用。他们只能活在你留下的规矩里，哪怕再恨你，摧毁你的规矩就是摧毁他们自己的好日子。这就是大立法者。

我们来看凯撒怎么改造了罗马的政治核心，即便他很快就被刺杀，罗马也只能按照他的设计走下去。

第一，凯撒取代元老院成为政治核心，这是帝制的第一特征。罗马到底是共和还是帝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元老院说了算还是皇帝说了算。凯撒就任终身独裁官，元老院对他即便是敢怒也不敢言。但凯撒没有正式完成这项工作，他没有像秦始皇那样找一个独一无二的光辉头衔给自己，也没有大兴土木修宫殿，更没有躲进深宫靠太监传话给大臣。他只是独揽大权。“凯撒”这个字后来成了罗马皇帝的一种名号。

第二，行政取代政治，是建造帝制的必须。皇帝一个人忙不过来啊，就需要官僚，职业的、领工资的、只对首长负责的官僚。法务官、财务官、营造官、监察官，这些官职原来都有，但都是元老院任命，数量也很少，都是个位数。凯撒把这些官职变成了成百上千，而且由他任命，只对他负责。皇帝及其官僚队伍掌握了罗马的实权。

第三，虚化元老院，这是帝制对共和在制度上的削弱。你说元老院在皇帝和他的官僚队伍面前已经没用了，既碍事又碍眼，不如直接废除得了。不不不，这么搞政治是非常幼稚的，机构的存废不是有用没用那么简单，这个问题我们留到下一讲细说。我们先来看凯撒是怎么处理的，凯撒的做法就是增加元老院成员的名额，一共有900个；法务官、财务官这些高级皇帝官僚都可以成为元老；还有，荣立战功的百夫长或者边疆地区的部落酋长也可以成为元老。这么一来，元老院就没法商量事情了，900个人要形成有效的讨论，几乎不可能。还不要说，世家大族的大贵族根本就看不起满身污泥的百夫长和拉丁语都不会说的部落酋长。元老院变成了荣誉机构，彻底丧失了政治能力。

第四，虚化保民官，这是帝制对平民政治的吸收性摧毁。什么意思？人民已经有了我凯撒这个领袖，还要有实权的保民官干什么呢，是来反对我的吗？保民官的控告权、立法否决权、立法提案权全部被取消，变成一个荣誉头衔。人民一旦有了皇帝，皇帝就当然是人民的代言人，岂会容许别的政治代言人存在。

 有了对底层人民的安顿，有了对庞大疆域的层次划分，有了对核心权力机构的重新打造，罗马从人民激情奔腾的广场被改造成了巍峨的帝国大厦，罗马进入了新秩序，旧问题都被一一化解。很难想象凯撒完成这种乾坤大挪移一般的秩序重构，只用了短短的16年。当然，他还没来得及把一切打理得妥妥当当，就被刺杀了。当谋刺者们再聚首，看到凯撒已经做出的安排，什么地方地盘多大、兵力部署多少、由谁统帅，简直是目瞪口呆，他们根本想不出更好的方案，西塞罗无奈地说：早知道是这样，又何必杀掉凯撒。由此可见，凯撒的深谋远虑不是他的对手们可以比拟的。但他新建的帝国立足未稳，还需要另一位大立法者加以完善。好在凯撒也已经为这件事做好了准备，他为自己和罗马帝国选好了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继承人屋大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