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对瓶儿,宿命的悲剧85&86

金莲对瓶儿,宿命的悲剧8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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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瓶儿之死二)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大出血之后,瓶儿的身体状况如同下坠的流星开始飞速的陨落,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瓶儿心里明白,她的大限快要到了 

《醒世恒言》说:“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贵一贱乃知交态”,死亡事实上就是人生中最后也是最透彻的一次清醒,这种清醒能够更好的拨开笼罩在我们身上的重重迷雾,让我们更好的认清自己,认清这个世界,而所有围绕着瓶儿的正在进行着的死亡,如同另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世界在迷雾后真实的那一面,那一面中有龌龊,有势利,有黑暗,有卑鄙,但是同样的令我们分外感动的是,在那一面中还有真情,有宽容,有光明,有释然 

首先是王姑子,这个假尼姑在瓶儿患病期间靠着印经书为瓶儿祈福为名头赚了西门庆不少银子,如今趁着瓶儿弥留之际又来瓶儿这里说了半天闲话,支支吾吾的说瓶儿这边以后还有些好处,可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瓶儿明白这尼姑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便顺水推舟的给这假尼姑做了最后一把顺水人情: 
“那我死后还多劳烦你和其他师父为我超度,念《血盆经》,也消消我的罪业” 
之后瓶儿专门又留了五两银子(人民币2500块)和一匹绸子给王姑子作为诵经的劳务费,这假尼姑大喜过望,千恩万谢 

然后是瓶儿的使唤婆婆,冯妈妈,这个老婆子自打和王六儿串通一气,接了西门庆那单皮条生意之后,就躲瓶儿躲的干干净净的,瓶儿每次请她办事儿她都不来,如今门对门撞上了,这老婆子实在躲不过,只好来给瓶儿磕头还扯谎说她自己一直在和尚庙里修法,实在走不开才没来看瓶儿,旁边如意儿看不下去了,毫不客气的当面拆穿她: 
“您老人家跑和尚庙里干嘛,没看见人王姑子的尼姑庵吗?” 
瓶儿也没有和这老婆子计较,只是笑着给她台阶下: 
“这老妈子,就知道说笑话逗我开心” 
这老婆子居然还厚颜无耻的把这话茬给接了过去说她自己是瓶儿的命中福星,这脸皮厚的和八达岭的城砖有一拼,随后瓶儿拿出四两银子和几件衣服留给这老婆子并说自己死后老房子还留给她住,不会撵她走,这老婆子这才扑通跪下来大哭说: 
“您老人家这一走老身我没造化了呀!” 

接着又是瓶儿的干女儿,吴银儿,这主儿干脆人都没有出现,直到最后瓶儿的葬礼第二天她才赶来哭灵,玉楼也是当面责备她: 
“你是六娘的干女儿,她那么不好了你居然都不来看她?” 
银儿居然随口推脱说她不知道瓶儿生病的事情,最后月娘叫小玉把瓶儿生前准备好的留给银儿的一包衣服首饰交给银儿,银儿打开看了全是平时不容易搞到的珍奇货色,这女人这才开始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早知道干娘她老人家不好,我就该早两天过来伺候她啊!” 

这些势利小人在瓶儿即将离去的这个时候,这般丑态,这般可耻,甚至连平时勉力维持的样子都不愿意装了,但是对于已经在最后的时光中的瓶儿来说,她已经不会去计较了,甚至可以说,在这个时刻,这些可笑又可恨之人的丑态毕露在瓶儿的眼中是那么的可怜,她最后还能做的就是给予这些可怜之人最后的一丝怜悯,也正因如此这种怜悯也让我们更加感觉到一丝剧烈的心痛,但是同样令我们感怀的是在充斥着这些令人寒心的势利之外的,那些在瓶儿最后时光中为数不多的但格外亮眼的那一些真情 

首先是迎春和绣春,瓶儿对两个丫头做了最后的嘱咐,也是她对两个丫头最后的关怀: 
“我如今要死了,也不能再照顾你们了,衣服平日里给了你们很多了,我给你们每人留了两对金簪儿,两支金花,大丫头迎春是他爹(西门庆)收用过的,以后你就跟着大娘(月娘)好好过,小丫头绣春,我委托大娘给你找一门亲事,嫁人去吧,以后伺候自己老公可别像在我手下这么撒娇任性,谁能像我这么惯着你啊,对吧?” 
瓶儿的真情嘱咐最后还不忘幽默了一把,这两个丫头从小就跟着瓶儿长大,瓶儿娇惯着她们,呵护着她们,瓶儿就是她们的母亲,她们就是瓶儿的女儿,这是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极少的还能数得着的真情,这一刻两个丫头失声痛哭,在那么多的所谓“告别的眼泪”中这或许是唯一还带着真情的泪水吧 

嘱咐完了两个丫头之后,是太太们,瓶儿一一和她们留下了最后的临别赠语,即便是对着金莲,然后她又委托月娘帮她照顾迎春绣春那两个丫头还有奶妈如意儿,在最后,姐妹们都离开了,只有月娘还留下来陪着瓶儿,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三年前,她是西门家大姐姐,她是花家二妹妹,她们的老公是结义兄弟 
两年前,西门庆要娶她,她为此和西门庆打冷战,冷战结束后她出了最多的份子钱举办了庆祝他们夫妻重归于好的酒宴 
一年前,她生了官哥儿,她对官哥儿关爱有加,亲手阻止了金莲对官哥儿的谋害,并嘱咐她多加小心 
如今,官哥儿死了,她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而她有了身孕 

曾经亲密,曾经仇视,曾经鄙薄,曾经感怀,短短的三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这是一个让她们双方都百感交集的时刻,这一刻,这个房间里已经没有大太太和六太太之分,也没有穷千金和大富婆之别,在这里只是一个要行将离去的女人和另一个来陪她最后一面的女人,在死亡面前,所有的嫉妒,所有的怨恨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那些曾经的无端敌视,那些曾经的无理取闹都已经随风飘散,这一刻双方都已经释怀了,唯一留下的是那些值得铭记的美好和值得铭记的感恩 
瓶儿流下了眼泪,她对月娘做出了她最后还能做出的最后一个属于姐妹间的善意的提醒: 
“姐姐你明日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给他爹(西门庆)生个大胖小子,别像我这么粗心,被人暗算了” 
月娘说: 
“妹妹放心,我都知道” 

千言万语,无限感慨都汇在月娘最后的那个“知道”二字上,这是她们最后的默契 

终其一生,瓶儿都相信感恩的力量,在那个瞬间,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感恩的人,“不管你是为我的生命牵挂的人,还是为我的财产牵挂的人,还是为我的死后价值牵挂的人,还是为着所有其他目的牵挂的人,不管你是爱我还是我爱的,不管你是恨我还是我恨的,谢谢你们曾经陪过我,晚安!” 

“唯有感恩不积恨,千年万载不积尘”,这是瓶儿从自己大起大落的一生中悟出的人生准则,浅显易懂,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人呢?

八十六: 

(瓶儿之死三) 

在瓶儿最后时光中的所有感动中最令我们感动的还是她和西门庆最后的告别: 

最后的时刻病魔已经完全毁坏了瓶儿的身体,她整个人已经完全变形,西门庆每天都守在瓶儿的房里,只是守着瓶儿哭泣,瓶儿反过来宽慰他说: 
“我的好哥哥,你别老守着我,耽误你在衙门里的公事,我不要紧的,你是男子汉,天天在我房里做什么啊?” 
西门庆只是哭着说: 
“我的好姐姐,你都这般不好了,我心里舍不得你啊!” 
瓶儿笑道: 
“你个傻男人,哪有不死的人啊,我死了你也拦不住啊” 
西门庆又赶紧吩咐下人去请县里有名的潘法师来给瓶儿做法驱邪,瓶儿拉着西门庆的手,哽咽的说: 
“我的哥哥,我如今这病是不会好了,我本指望咱们夫妻俩能好好的团团圆圆的过几年,只是没想到我没这造化,要先你而去了,只怕再见的时候都是在鬼门关上了” 
说完,瓶儿留下了眼泪,西门庆也是悲痛的难以自已,他哭着说: 
“我的姐姐,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 
两人都哭着,这时候琴童进来禀报说明天衙门里做拜牌仪式(明代时每逢节日外地官员要做的一个恭贺皇帝的仪式),问西门庆去不去,西门庆头也不回拒绝了: 
“我不去!给个帖子叫夏局长他们自个儿办去!” 
瓶儿连忙说: 
“哥哥,你还是去吧,别误了公家的事儿,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西门庆说: 
“我就在家里守着你,你只管把心放宽了,刚才花大舅(花子由)才给我说,帮你挑好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多少银子咱们都只管买来给你!” 
瓶儿说: 
“你别听那不靠谱的人蒙你,就选个将就点的把我埋在先头大娘(陈小姐)坟旁就好,这一家子这么多人,能省就省了!” 
西门庆听了心如刀绞,大哭说: 
“我的姐姐,你说的什么话,我西门庆就是穷死了,也不会亏负你半分!” 

潘法师请到家之后,为瓶儿做了驱邪仪式,最后法师表示命中天数已定,本名灯已灭,定数在此,无法再救了,然后又特别嘱咐西门庆千万不要再往瓶儿的房里去了,否则必定惹祸上身,说完便大踏步走了,西门庆看着蜡烛,伤心不已,想到: 
“法师叫我别往姐姐房里去了,我怎么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也要守着她!” 
打定主意之后,西门庆便又赶来瓶儿房里,两个又都哭了,瓶儿挣扎着搂着西门庆的脖子,但已经哭不出声了: 
“我的好哥哥,我最后还有些话要对你说:你家大业大,孤身无靠,又没个帮手,凡事别任性,多斟酌点,大姐姐(月娘)那里,你别亏待了她,她现在身上不方便,但早晚给你生个儿子,接承你这家业,你如今又做着官,今后少在外面吃酒,公事完了就早点回家,家里的事比什么都重要,也是我在的时候早晚劝你,我不在了谁还能劝你啊?” 
西门庆听完,肝肠寸断,痛哭说: 
“好姐姐,我都听你的,我西门庆福缘浅薄,今生今世和你做不成白头偕老的夫妻,痛杀我也!!天杀我也!!” 

在这里作者只是像放映机一样,把这些最后的片段一一为我们呈现出来,没有任何的修饰,也没有任何的煽情,只是简单平白的呈现,这些平静琐碎的片段谈不上流光溢彩,也谈不上华美壮阔,但是这些平静的文字下是雷鸣闪电般的力量,遍观中国文学史,空前绝后,没有任何一段关于爱情的描写给我们带来的震撼和感动能够超过西门庆和李瓶儿这段最后的真情告别,《金瓶梅》的作者用发聋振聩的笔触和超越整个时代的高度为我们展现了人性中最极致的可能,人,作为个体存在的人,即使是最大奸大恶,最卑鄙无耻的人,也都可以拥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感情和如此至情至性的悲悯,西门庆和李瓶儿,这对“狗男女”在此刻纯真的感情,让我们如同看到了在罪孽最深重的地狱深处开出了最洁白的雪莲花,这朵雪莲花甚至比那些开在天堂的仙山上的雪莲花更加圣洁更加剔透,和这种极致的震撼相比,那些被世俗羁绊的所谓善恶好坏的条条框框又显得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怜 

生前之事都已完毕,四更时分,本命之灯彻底熄灭,是非荣辱化作蝴蝶,瓶儿平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生于元宵节的女人的一生和那些元宵节上绚烂到极致的烟花一样,她最终的离去也和那些烟花的命运一样,在极致绚丽之后平静的撒向四方,这或许就是她的宿命吧 

在《金瓶梅》所描写的众多的女人当中,李瓶儿是最复杂最特别的一个,同时也是作者最喜欢的一个,作者喜欢李瓶儿体现在很多方面,这其中最集中的体现就是李瓶儿是这整本书当中最圆满的一个人,这种圆满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那种“没病没灾”的圆满,她的这种圆满是一种境界上的圆满,她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所经历的是一般人难以想象和难以企及的大起大落和生死宠辱,她曾经天真烂漫锦衣玉食,她曾经家破人亡命悬一线,她曾经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她曾经心狠手辣谋财害命,她的经历及其跌宕坎坷,她的内心极其起伏矛盾,她并不是一个好人,《奥义书》讲过:“刀的锋刃很难越过,所以得救之道总是很难”,因为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世界给我们的羁绊实在太多实在太过于沉重,我们最终会被这个世界磨平,磨到麻木不仁,磨成那个我们最初最讨厌的那个人,很可悲但很合理,可以理解,所以正因如此最难能可贵最让我们感怀的是,瓶儿在经历了所有的这些世间最极致的炎凉和最极致的势利的玩弄之后,她依然保持着对于这个世界的悲悯,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高的几乎难以达到的境界 

所以瓶儿或许是这整本书中唯一“得救”的那一个人吧,那是作者最喜欢的人才能拥有的爱: 
“神最爱的人都会在最美好的时候离去,那是神之子才能拥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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