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集“台戈安姥姥,”他把自己的积蓄送到她面前,说道,“我们不管你的钱派什么用场,反正我们欠了你,现在还你一个差不多的数目。”“叫我拿你这份小家当么?你为了攒这几个钱,苦熬苦省,我看了心里多难受,还能收你的么?约瑟,你别发疯!”法国王家彩票公司的老股东显然矛盾得很,一方面死心塌地相信她的三连号,一方面觉得拿约瑟的钱去赌彩票简直是忍心害理。阿迦德看见自己真正的儿子有这个举动,不禁冒出眼泪来;她对舅母说:“是你的钱,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台戈安女人捧着约瑟的头,亲着他的额角,说道:“孩子,别引诱我了。,我还不是把钱白白送掉?什么彩票!完全是骗人!”一般家庭里尽管有些隐秘的戏剧,可从来没人说过这样悲壮的话。这岂不是感情战胜了根深蒂固的嗜好么?那时半夜弥撒的钟声响了。“况且时间也来不及了。”台戈安女人补上一句。约瑟道:“噢!号码在这里。”热心的艺术家抓起单子,奔下楼梯去买彩票。约瑟一走,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都哭了。台戈安女人道:“好孩子,他竟去了。不过钱是他的,中的奖也得全部归他。”不幸得很,约瑟不知道卖彩票的铺子在哪里。当时巴黎只有老主顾才认得彩票行,正如现在只有抽烟的才知道哪儿有烟店。约瑟象傻子一般看着一盏盏的门灯。他问过路人,说是关门了,只有王宫市场的贝隆行有时收市晚一些。艺术家飞也似的奔到王宫市场,可是也关了。市场门前本有一批兜销现成彩票的小贩,直着嗓子叫:“两法郎变一千二!”其中一个小贩对约瑟说:“早两分钟就赶上了。”约瑟借着街灯和圆顶咖啡馆的灯火,翻了翻小贩手里的现成彩票,看是否碰巧有台戈安姥姥要的号码,结果一个都没有。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心愿,约瑟把自己所能尽到的力量都尽了,可是没用,只得万分懊丧的回家,把不顺利的情形告诉老人。阿迦德和舅母俩上圣·日耳曼·台·泼莱教堂望半夜弥撒。约瑟上楼睡觉。半夜餐没有吃。台戈安女人是气糊涂了,阿迦德心上开了一个永远不会好的伤口。下一天,两个女的起床很晚。过了十点,台戈安女人才勉强起来弄中饭,十一点半才弄好。那时彩票行门上挂出长方牌子,中彩的号码揭晓了。台戈安女人倘若买到票子,九点半就会上小田园街去听消息。摇彩在财政部隔壁一所屋子里举行,现在一部分做了戏院,一部分变了王达杜广场。每逢开彩的日子,屋子门口总挤着一群老婆子,厨娘,老头儿,形形色色,跟发放公债利息的日子排在国库前面的队伍一样有意思。台戈安女人正在津津有味喝她的最后一口咖啡,特洛希老头闯进来嚷着:“哦,你这一下可大大的发财了!”阿迦德叫道:“怎么?”“她的三连号出来啦,”特洛希老头把写着号码的小纸条递过去。这一类号码单,伙计们在彩票行柜台上的木碗里放好一大堆呢。约瑟看了单子,阿迦德也看了单子。台戈安女人没有看,却象中了霹雳一样。特洛希老人和约瑟看她脸色不对,又听见她的叫声,立刻抱她上床。阿迦德忙着去请医生。可怜的老婆子得了中风,昏迷了,到下午四点才醒。她的老医生奥特莱说,尽管她神气好一些,还是应当预备后事和宗教仪式。她只开口说了一句:“三百万!”特洛希老头从约瑟嘴里知道了经过情形,当然一部分还瞒着他;他讲出好几个例子,都是买彩票的不知怎么忘记了付款,错过了财运,但特洛希也懂得,一个连续追了二十年彩票的人是受不住这个打击的。五点钟,小公寓里寂静无声,约瑟和母亲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脚,守着病人;特洛希老头通知皮克西沃去了,病人正等着她的孙子,楼梯上忽然晌起腓列普的脚步和手杖的声音。“是他!是他!”台戈安女人猛的坐起来,瘫痪的舌头居然能活动了。病人气愤到浑身激动的样子,阿迦德和约瑟看了大吃一惊。他们等腓列普回家的时候心里已经说不出的难过,如今腓列普的形景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歪歪扯扯的脸颜色发青,走路晃来晃去,眼睛围着一个很深的黑圈,黯淡无神,却又闪出一道凶光;身上发着高热,直打哆嗦,牙齿也在打战。他嚷道:“简直象流落在普鲁士!面包,面条,一样都没有,我喉咙干得象火烧。——喂,怎么啦?家里老是出鬼么?台戈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对我直瞪眼睛,睁得象碟子那么大。”阿迦德站起来喝道:“别说了,先生,闯了祸至少态度放尊重些。”“噢!先生?……”他瞪着母亲说。“我的小妈妈,你这是不对的呀,难道你不爱儿子了么?”“你配么?你昨天做的好事,难道忘了不成?你另外找个地方去,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她又补上两句:“从明天起,因为看你这副样子,没法……”腓列普接口说:“没法马上赶走,是不是?你们在做戏?做一出《逐子》?原来你们是这样看事情的。告诉你,你们都是糊涂蛋。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把老太婆的褥子清理了一下。钱不能塞在羊毛堆里。我拿了出来有什么大逆不道?她还不是拿过你两万法郎?我们不是她的债主么?我不过讨还一部分债,有什么大不了?……”“天哪!”快死的老婆子只会合着手祷告。“住嘴!”约瑟叫着,冲过去拿手堵着哥哥的嘴。“左转弯,开步走!你这小子!”腓列普举起沉甸甸的手抓着约瑟的肩膀,推着他打了一个转身,倒在一张大靠椅上。“你好大胆,对一个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的营长,竟敢随便捋他的胡子!”阿迦德站起来,满面怒容的叫道:“她欠我的钱都还清了。而且这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害了她性命。你出去”,她使尽气力做了一个手势,“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你是个畜生。”“我害了她性命?”约瑟道:“你偷了她买彩票的钱,她的三连号出来了!”醉鬼道:“那末她送命是因为错过了三连号,怪不得我。”阿迦德道:“你还不走!你把我气死了。你做尽了坏事!……天哪,这还能算我的儿子么?”台戈安女人喉咙里隐隐有痰厥的声音,阿迦德听着更气愤。腓列普回答说:“我处处倒楣,祸根全在你一个人身上;我还当你亲娘,还爱你呢。你却在圣诞节上赶我出门,还说圣诞节是……是……那个人叫什么?……叫耶穌,还说是耶稣的生日!你对外公罗日,你自己的爹,做了什么事,惹得他赶你出来,不给你家私的?你要不得罪你爸爸,我们不是有钱了么?我又怎么会这样潦倒?你自命清白,你对你爹做了什么事来着?你明知道我可以好好做人,偏偏赶我出去,忘了我是一家的光荣。”“是耻辱!”台戈安女人叫道。“你要不走就杀了我吧!”约瑟象狮子般向腓列普猛扑过去。“天哪!”阿迦德叫着,站起来想把弟兄俩扯开。皮克西沃和奥特莱医生正好进门。约瑟制服了腓列普,把他按在地下,说道:“真是只野兽。不许开口,要不就……”腓列普象牛叫似的吼道:“好!我记得你。”皮克西沃道:“家务纠纷,是不是?”“扶他起来,”医生说,“他跟老太太病得差不多呢。替他脱掉衣服,打发他去睡觉,把靴子脱下。”皮克西沃道:“哼!说说容易;腿肿成这样,怎么脱靴子?”阿迦德拿了剪刀来。当时的款式,男人都把窄腰身裤子的裤脚管塞在靴统里。阿迦德剪开靴统,掉出十块金洋在地砖上骨碌碌的打滚。“这不是她的钱么?”腓列普咕噜着说,“怪我糊涂,忘了还有一笔准备金。好好一个发财机会,我也错过了!”腓列普热度升高,胡言乱语,失去了理性。特洛希老头刚好赶来,帮约瑟和皮克西沃把混账东西抬进卧房。腓列普说的糊话越来越凶,再加暴跳如雷,人家怕他自杀;奥特莱医生写条子给普善医院,借来一件制服疯人的硬衬衫给腓列普穿上。晚上九点,屋子里安静下来。陆罗神甫和特洛希竭力安慰阿迦德,阿迦德坐在舅母床头哭个不停,听着人家的劝慰只顾摇头,一句话都不说。她内心的伤口,只有约瑟和台戈安女人知道那个深度和范围。特洛希老头和皮克西沃走了;约瑟说:“妈妈,他会改好的。”阿迦德回答:“腓列普说的不错:我受过父亲的诅咒,没有资格教训儿子……”她把约瑟的三百法郎和在腓列普身上找到的二百法郎合在一起,对台戈安女人说:“你的钱在这里。”又吩咐约瑟,“去看看你哥哥要不要喝水。”台戈安女人觉得神志快昏迷了,便对阿迦德说:“你对一个临死的人许的愿,将来能做到么?”“一定做到,舅母。”“那末我要你发誓,把你的资金存在小特洛希那儿做终身年金。我的收入,眼看你要拿不到了。听你刚才的口气,你每个小钱都要被那畜生榨光的……”“我就对你起誓,舅母。”十二月三十一日,台戈安女人死了,从特洛希老头无意之间给了她打击起,刚好五天。家里仅有的五百法郎勉强抵当了丧葬费。台戈安女人只留下一些银器和家具,勃里杜太太卖了钱交给她的孙子。小特洛希决定盘进一个“光头的”,就是说没有主顾的事务所,收下阿迦德的一万二千法郎,给她八百法郎一年终身年金。阿迦德把四层楼退还房东,卖掉多余的家具。过了一个月,腓列普开始复原,阿迦德冷着心肠告诉他,现钱在他病中用完了;她从此只能靠做活糊口;她苦口婆心劝儿子回军队,想法自立。腓列普满不在乎,冷冷的瞧着母亲回答:“你这套说教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和弟弟都不爱我了。现在我变了一个人在世界上,倒也痛快!”可怜的母亲听了痛彻心肺,说道:“只要你争气,好好做人,将来我们还是会爱你的。”“废话少说!”腓列普打断了娘的话。他拿起手杖,歪戴着四边脱毛的帽子,吹着唿哨下楼。母亲忍不住掉着眼泪叫道:“腓列普,你身边没有钱,上哪儿去呀?……来!”她伸着手托着一个纸包,里头是一百法郎金洋;腓列普回上几步接了钱。“怎么,不来拥抱我么?”阿迦德说着,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他抱了抱母亲,一点没有感情流露,只做了个亲吻的形式。阿迦德问:“你上哪儿去呢?”“找奚罗多的相好佛洛朗蒂纳去。那才是朋友!”腓列普恶狠狠的回答。他下楼了。阿迦德回进屋子,两腿抖个不停,眼睛发黑,胸口揪紧。她扑在地下祷告,求上帝保佑这个毫无天性的孩子;她自己算是卸下了为娘的重担。一八二二年二月,勃里杜太太把从前厨房顶上腓列普的卧房改做自己的寝室。楼梯台对面是约瑟的房间和画室。约瑟看见母亲落到这个地步,想尽量使她舒服一些;哥哥走后,他帮母亲布置阁楼,多少留下些艺术家的气息。房内铺一张地毯;床铺弄得简单,大方,象修道院一般朴素。壁上糊着廉价的布,可是挑得很好,颜色跟翻新过的木器刚好调和,房间因此更显得干净素雅。约瑟在楼梯台上装了门,里面又加一扇小门。窗外装着遮阳,光线柔和。可怜的母亲过的是巴黎女子最寒伧的生活,但靠着约瑟的力量,至少比同样境况的人舒服得多。约瑟免得母亲为家务中最麻烦的事操心,每天晚上带她到蒲纳街去吃包饭,每月花九十法郎饭钱;那边的主顾全是上等妇女,国会议员和有头衔的男人。阿迦德只管一顿中饭,和儿子同住以后恢复了她从前陪丈夫的习惯。晚饭要花到上百法郎一月,约瑟为了孝心,瞒着母亲,但后来她也知道,觉得这笔开支太大,又想不到儿子画些裸体女人会挣到很多钱,便托她的忏悔师陆罗神甫谋到一个差事。从前鸱枭党的一个头目的寡妇,鲍望伯爵夫人手里有一个彩票行,阿迦德到她行里去做事,一年支七百法郎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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