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集腓列普连本带利滚上去的赌注,虽则押得小心谨慎,非常冷静,也常遇到赌鬼所谓“赤脚”的情形。每天晚上既非有十法郎赌本不可,腓列普便在家里掳掠,不是拿兄弟的,就是拿母亲的,或者台戈安女人没有收起的零钱。已经有过一次,可怜的阿迦德才睡着,亲眼看见一桩痛心的事。腓列普走进卧房把她衣袋里的钱掏空了。阿迦德假装睡着,过后哭到天亮。现在她看清楚了。台戈安女人说:“做错一次算不得堕落”;但经常干着坏事不是堕落是什么?阿迦德不能不承认,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儿子既没有心肝,也没有廉耻。发觉了那桩丑事的第二天,吃过中饭,阿迦德在腓列普出门之前拉他到房内,用央求的口气叫他要钱尽管向她开口。从此他接二连三的开口,过了半个月,阿迦德的积蓄给榨干了。她弄得一文不剩,想找工作,和台戈安女人商量了几个黄昏用什么方法挣钱。可怜的母亲已经上百货商店讨挑绣的活儿,一天大概可以挣二十铜子。想靠女红挣钱的理由,虽然外甥女绝口不提,台戈安女人早已猜着。先是阿迦德脸上的变化瞒不过人:娇嫩的脸蛋干瘪了,太阳穴和腮帮上只看见骨头,脑门上起着皱裥,眼神不明朗了:显见她心里有一股火在烧,常常在夜里哭;但最伤身体的是不能把痛苦和忧虑说出来。只要腓列普没有回家,阿迦德就睡不着觉,还上街去等。她研究儿子口音和脚步的变化,手杖拖在石板上的表情;她样样弄得明明白白,知道腓列普醉到什么程度,听见他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就直打哆嗦。有一夜他在楼梯上摔跤,阿迦德捡到他掉在地下的金洋。腓列普倘若喝醉了,贏了钱,就声音发哑,手杖在地下拖着;赌输的日子,脚步便干脆,急促,火气很大,唱起歌来嗓子嘹亮,把手杖举在空中象士兵行敬礼。赢了钱,下一天吃中饭就高兴,对人也近乎亲热了,说笑打趣,态度粗野,但总算跟母亲,跟约瑟,跟台戈安女人有说有笑;赌输了就相反:沉着脸,说话简短,暴躁,眼睛恶狠狠的带着郁闷的神气,叫人害怕。生活既如此荒唐,又有酗酒的习惯,从前多么漂亮的相貌一天天的变了。脸上布满血筋,眼睛干巴巴的,眼睫毛逐渐脱落。再加腓列普身上不再收拾,发出一股小咖啡馆里的臭气和靴子沾满烂泥的味儿,陌生人一闻就知道他生活腐化。十二月初有一天,台戈安女人对腓列普说:“你的衣服从头到脚该重新做过了。”“谁给钱呢?”腓列普的口气充满了牢骚。“可怜的妈妈没有钱;我一年只有五百法郎。做衣服要花我一年津贴,而我已经把三年的津贴押出去了……”“为什么押呢?”约瑟问。“还债呀。奚罗多向佛洛郎蒂纳拿了一千法朗借给我。我身上穿的不光鲜,我知道;不过想到拿破仑关在圣赫勒拿,还卖银器过日子,那末对他赤胆忠心的军人光着脚走路也是应该的了。”他说着跷起没有后跟的靴子。然后他出去了。阿迦德道:“这孩子其实不坏,心肠还很好呢。”约瑟道:“对皇帝忠心不一定要衣衫不整。他要是收拾一下,穿得干干净净,也不至于象个瘪三了!”阿迦德道:“约瑟,对你哥哥该担待一些。你,你爱怎么就怎么,他可是挂在空中,没有着落。”约瑟道:“他有他的位置,为什么离开呢?只要国旗是法国料子,管他绣的是路易十八的臭虫,还是拿破仑的布谷鸟!法国总是法国!我么,要我替魔鬼画画也行。真正的军人只晓得打仗,只爱他的本行。他要安安分分留在军队里,早已做到将官了。”阿迦德道:“你这话对他不公平。你父亲是崇拜皇帝的,他在世的话,准会赞成腓列普的行动。再说,腓列普已经答应回部队;还觉得对不起拿破仑,心里不知多么难过呢。”约瑟站起身来预备回画室,阿迦德抓着他的手说:“你该哀怜你哥哥,他多倒楣!”台戈安女人跟在约瑟后面劝他别刺激妈妈,说她近来脸色大变,可见她内心多痛苦。他们走进画室看见腓列普,不由得大为奇怪。腓列普漫不经意的说道:“约瑟,我手头紧得厉害。真要命!我欠了烟店三十法郎雪茄,不付清不敢再走过那该死的铺子。我已经约期约了十来次了。”约瑟道:“你这样,我才痛快;就在骷髅里拿吧。”“昨天吃过夜饭我都拿了。”“总共有四十五法郎呢……”“是啊,我就需要这个数目,我就拿了”,腓列普回答。“这算我不对么?”约瑟道:“哪里哪里;你要有钱,我照样拿;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声对你合式不合式。”腓列普道:“要开口多难为情。我宁可你象我一样不声不响的拿,更显得不分彼此。部队里一个弟兄快死了,穿着双好靴子,你自己靴子破了,就跟他换一双。”“对,不过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拿他的。”“噢!这样斤斤计较,多小气!”腓列普耸耸肩膀。“那末你是没有钱了?”约瑟不愿泄露他藏钱的地方,回答说:“没有了。”台戈安女人道:“再过几天,咱们就有钱了。”腓列普道:“你相信你的三连号二十五日会在巴黎中彩。你要我们个个人都发财,还得放上一大笔本钱呢。”“二百法郎单押一门三连号,中了就是三百万,两连号和别的附奖还不算在内。”腓列普叫道:“一赔一万五,不错,你正需要押两百法郎!”台戈安女人咬咬嘴唇,知道自己一不留神露了口风。果然,腓列普走在楼梯上想道:“老妖怪买彩票的钱藏在哪儿呢?那明明是白送的,给我派用场多好!五十法郎一道,连本带利博下去,可以羸到二十万!还不是比中三连号有把握一些?”他在心里揣摩台戈安女人可能藏钱的地方。节日上一天,阿迦德在教堂里耽的时间特别长久,大概在忏悔,预备领圣餐。那天正是圣诞前夜,台戈安女人准要上街买半夜餐的食品,说不定同时去买彩票。全国一共有五个摇彩匦,分设在包尔多,里昂,里尔,斯特拉斯堡和巴黎;每个地方的摇彩都相隔五天,巴黎每逢二十五开彩,彩票卖到二十四日半夜为止。腓列普把这些情形全部考虑到了,就私下留神。他中午回家,台戈安果然不在,钥匙也带走了。这可容易得很。腓列普推说忘掉东西,烦看门女人到近边甘纳谷街找铜匠来开了门。大兵的第一个念头是床铺:他抖开被窝,不敲床柱,先试褥子;翻到最下面的一条,摸出了纸包的洋钱。他赶紧拆开包布,拿到二十个拿破仑,不耐烦再缝褥子,只把被单仔细铺好,不让台戈安女人看出痕迹。赌鬼脚腿轻健的溜走了;他打算去赌三次,中间隔三小时,每次只赌十分钟。从一七八六年赌场成立起,真正的赌客,精明的赌客,从来不用第二个办法;用赌场的术语说,他们就是这样“吃到”庄家的钱,叫赌场老板害怕的。但直要你送掉多少家私,才学到这个经验。庄家稳赢的道理是在于他的银箱始终不受赌局影响,点数相同还能吃进一半赌注,政府允许庄家不公道,或吃或赔都有机动性。总而言之,赌博的玩艺儿不吃大户,不吃头脑冷静的赌客,单吃那些固执愚蠢,卷在漩涡中昏天黑地的人。在三十点四十点的赌台上,发牌的人动作差不多和轮盘一样快。腓列普总算学到了大将的冷静,尽管大风大浪,照旧眼睛雪亮,头脑清楚。凡是神经相当强,每天晚上望着悬崖峭壁不会头晕,因此能靠赌吃饭的人,巴黎大概有上千个,都有一套高明的赌经;腓列普也到了这个程度。他那天决意要凭四百法郎发一笔大财;二百法郎藏在靴统里作后备军,二百法郎放在口袋里。下午三点他走进赌场。庄家都在那儿备足本钱等着,地方就是现在的王宫剧场。过了半小时,腓列普走出来,身上有了七千法郎。他上佛洛朗蒂纳家还掉五百法郎,约她散了戏上仙岩饭店吃宵夜;回来走小径街,到报馆去通知朋友奚罗多参加饭局。六点钟,腓列普赢到二万五,按照预定的时间,赌了十分钟就离开。晚上十点,他赢到七万五。吃过菜肴丰盛的宵夜,他醉醺醺的,信心十足,半夜里又回到赌场,这一回他不遵守自己的规则,赌了一小时,赢的钱加了一倍。几个庄家被他用这种方式刮去十五万,用好奇的目光瞧着他,彼此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看他走还是不走?不走就完啦。”腓列普自以为手气极旺,呆下去了。早上三点光景,十五万法郎又回进赌场的银箱。他一边赌一边大喝柠檬烧酒,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走到街上冲着寒气,马上倒下。赌场里的一个当差跟在后面,扶他起来,送往门灯上写着“宿夜”二字的那种恶心地方。腓列普身上分文不剩,当差付了寄宿费,把他和衣放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圣诞节夜晚。赌场经理对常客和豪客素来有这点儿照顾。腓列普下午七点醒来,满嘴腻答答的好不难过,脸孔虚肿,发着神经性的高烧。他仗着身体结实,居然还能走回家;家里却已经被他无意中布满了伤心,绝望,穷困和死亡的阴影。上一天下午,晚饭端整好了,台戈安女人和阿迦德差不多等了腓列普两小时,到七点才吃夜饭。阿迦德平日十点睡觉,那天要望半夜弥撒,吃过夜饭立即上床。派作各种用场的小客厅里,只有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两个坐着烤火。老太太要约瑟代她算一算,这一回对三连号下的空前的,惊人的大赌注,可以赢到多少钱。她一个机会都不肯放过,除开三连号,还要押两连号和别的小彩。她为这一下的大赌特赌着实得意了一番,向她心疼的孩子形容发财以后的美景,把做过的梦一个一个告诉他,证明这一回必中无疑,她只怕受不住中彩的快乐,从半夜等到第二天早上十点的心焦等等。约瑟听来听去只不知道四百法郎的赌本在哪儿,忍不住问她。老太太堆着笑容,带他到以前的客厅,她现在的卧房,嘴里说:“你等着瞧吧!”台戈安女人急匆匆的抖开被窝,找好剪刀预备拆线;她戴上眼镜,一看褥子已经拆开,便放了手。约瑟只听见她胸口升起一股气,叹了一声,好似淤血冲心,就赶紧张开手臂,把彩票公司的老主顾放倒在椅子上,一边嚷着叫母亲。台戈安女人昏过去了。阿迦德披着睡衣赶来,借着油蜡的光来一套照例的急救,用科隆水擦太阳穴,在脑门上泼凉水,凑着她鼻孔烧了一根羽毛,台戈安女人终于醒过来了。她说:“今天早上还在;是他拿的,这畜生!”约瑟道:“你说什么?”“我褥子里藏着二十金洋,我两年功夫的积蓄。除了腓列普,没人拿的……”可怜的母亲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时候拿的呢?他吃了中饭没有回来过。”老太太嚷道:“但愿我是冤枉他。不过今天早上,我在约瑟画室里提到买彩票的钱,就觉得预兆不好;只怪我没有当场拿了钱交出去。我本是这样想的,不知被什么事岔开了。噢!天哪,我是去买雪茄送他的!”约瑟道:“可是家里的门是锁上的啊。再说,事情太卑鄙了,我没法相信。要说腓列普剌探你的行动,拆开你的褥子,样样出于预谋……那不会的!”“今天吃过中饭铺床,我还摸过的呢,”台戈安女人重复了一遍。阿迦德失魂落魄的下楼,查问腓列普白天是否回来过,看门女人把腓列普编的故事告诉了她。为娘的心上重重的挨了一棍,回到楼上模样儿全变了。脸象她衬衫一样白,走路的姿势好比我们想象中的鬼魂,声息全无,脚步很慢,象有股神秘的力量把她推着,动作几乎象木头人。手里的蜡烛劈面照着她,照着她那双吓得一动不动的眼睛。她的手无意之间在脑门上抹了一下,披头散发的样子在凄厉中显出一种悲壮的美。她变了一座表现悔恨,恐怖和绝望的石像,约瑟看着愣住了。她说:“舅母,我有六副刀叉,你拿去吧,正好抵你的数目。你的钱是我拿了给腓列普的,本想不等你发觉就归还原处。噢!我难过死了!”她说完了坐下来。干巴巴的发呆的眼睛,这时才凄凄惶惶的转动了一下。台戈安女人轻轻对约瑟说:“事情到底是他干的。”阿迦德抢着回答:“不是的。你把我的刀叉拿去卖了吧,我用不着了,我们可以用你的。”她到房里去拿刀叉匣,觉得很轻,打开一看,只有一张当票。可怜的母亲不禁惨叫一声。约瑟和台戈安女人赶来,望了望匣子,做娘的那个了不起的谎话当场拆穿。三个人一声不出,彼此望都不敢望一下。阿迦德象疯子似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求保守秘密,事实上也没有人愿意泄漏。他们回到客室的火炉旁边。台戈安女人说道:“孩子们,这一下我受了致命伤了。我的三连号一定中彩;我是有把握的。我现在不想我自己,只想到你们两个!”她对外甥女说:“腓列普是个禽兽,你为他作了多少牺牲,他心中却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你再不提防,那混蛋一定叫你穷得没有饭吃。你得答应我把你的公债卖掉,改作终身年金。约瑟干的那一行是有出息的,他能够活命。孩子,你把钱这样调度好了,将来不至于拖累约瑟。特洛希要帮他儿子成家立业;小特洛希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找到一个事务所,他会收下你的一万二千法郎做终身年金。”约瑟抓起母亲的烛台急急忙忙回到画室,捧着三百法郎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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