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集凡是有大佬帮忙的寡妇往往能弄到一个彩票行,代售彩票的利润一般都能养活一个家。王政复辟时代,替王室出过力的人都需要酬劳,而立宪制的政府并没许多位置安插,所以对某些清寒的贵族妇女不止分派一个彩票行,而是分派两个,大约有六千到一万法郎收入。在这个情形之下,一个将军或贵族的寡妇没法亲自照管,必须出钱另请掌柜。掌柜倘是单身汉,他又不能不再雇一个伙计;因为彩票行从早上开到半夜,财政部规定的文件表格又数量极多。鲍望伯爵夫人听陆罗神甫讲了勃里杜寡妇的遭遇,答应一但掌柜出缺,把勃里杜太太补上去,眼前先要她的掌柜给阿迦德六百法郎薪水。阿迦德早上十点上班,连吃夜饭的时间都很局促;晚上七点回彩票行,要半夜才下班。两年之内,约瑟没有一晚不去接母亲回玛萨里纳街,有时还去接她吃晚饭;不论在歌剧院,意大利剧院,还是什么人才济济的交际场所,朋友们老是看见约瑟中途退席,在半夜以前赶到维维安纳街。不久,阿迦德的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成了习惯。受过剧烈痛苦的人精神上多半靠这种生活做依傍。早上她收拾自己的卧房,鸟 和猫那时全没有了;在壁炉架旁边弄好中饭,端到画室去和儿子同吃;然后打扫儿于的卧室,把自己屋里屋里的火熄掉,到画室里坐在生铁火炉旁边做活,约瑟有朋友或模特儿来了,她就走开。虽然她对于艺术和制作方法一窍不通,却很喜欢画室的清静。她在艺术方面毫无进步,也不冒充风雅假装懂得;听人家对色彩,构图,素描那么重视,只觉得非常奇怪。遇到小团体里的朋友或是和约瑟来往的画家,如希奈,比哀·葛拉苏,雷翁·特·洛拉,那时还是很年轻的“拉班”,绰号叫弥斯蒂格里,遇到这班人辩论,阿迦德往往过来把作品细瞧,可始终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张大其辞,争得这么热烈。她替儿子缝内衣,补袜子,甚至洗画板,收集擦画笔的破布,收拾画室,样样弄得整整齐齐。约瑟看见母亲关心这些小事,也对她格外体贴。母子俩在艺术方面尽管隔膜,感情却很融洽。原来母亲自有母亲的计划。等到阿迦德把儿子笼络好了,有一天早上约瑟正在起稿画一幅大画,画成以后不受了解的作品,母亲故意大声自言自语:“天哪!他在干什么呢?”“谁?”“腓列普!”“这家伙喝西北风也过得了日子。他会锻炼出来的。”“他已经落魄过了,说不定就因为潦倒才变的。要是他生活安乐,一定是个好人……”“好妈妈,你以为他在国外吃苦么?你想错了,他在纽约跟在国内一样寻欢作乐。”“不过他在我们身边吃苦,我总觉得难受……”约瑟道:“要我给他一些钱倒还愿意,就是不愿意见他。可怜台戈安姥姥一条命就送在他手里。”阿迦德道:“这样说来,你是不愿意画他的像了?”“为了你,妈妈,我就受一次罪吧。我可以忘了一切,只想到他是我哥哥。”“可是画他骑在马上,穿着龙骑兵营营长的装束么?”“行,我这里有一匹出色的马,照葛罗的那匹定做的,正没处用。”“那末你去找他的朋友,打听他怎么样了。”“好,我去罢。”阿迦德站起身子,把剪刀等等一齐掉在地下,过去抱着约瑟的头亲吻,还落了两滴眼泪在他头发里。约瑟道:“你一片痴心就在这家伙身上;咱们都想不开,各有各痴心的对象。”下午四点左右,约瑟到小径街找到了腓列普,他在那里填补奚罗多的缺。龙骑兵营的老上尉替外甥办的一份周报当出纳员去了。原来的小报仍是斐诺的产业,虽则改成公司,所有的股票都操在他手里,出面的老板和总编辑是斐诺的一个朋友,姓罗斯多。他的父亲便是从前伊苏屯按察使的代办,勃里杜的外公要找他出气的;因此这罗斯多也就是奧勋太太的内侄。斐诺碍于舅舅的情面,把位置给了腓列普,但薪水减去一半;每天下午五点还得由奚罗多去查账,把当天的收入带走。残废军人苦葫芦仍在报馆当差,跑腿,暗中也防着腓列普。那时腓列普行为还不错。六百法郎薪水,加上五百法郎荣誉团津贴,尽可以过活:白天不用生炉子,晚上凭着送票在戏院消磨,他只消管吃住两项就行了。约瑟走进去,苦葫芦头上顶着一叠印花税票正要出门,腓列普刷着他的绿布套袖。他见了兄弟,说道:“小家伙来了。好吧,咱们一块儿去吃晚饭,吃过晚饭上歌剧院。佛洛丽纳和佛洛郎蒂纳有包厢。我同奚罗多一起去,你也来,我替你介绍拿当。”他拿起铅球柄的手杖,嘴里衔上一支雪茄。约瑟道:“不行;我要去接妈妈,我们在外边吃包饭。”“可怜的老人家怎么样?”约瑟回答:“还不坏。我把父亲的像和台戈安舅婆的像重新画过了,我的自画像才完工,想画一张你穿着龙骑兵军装的像送给妈妈。”“行!”“不过要你来做模特儿的……”“我每天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得守在这个鸡棚里……”“只要两个星期日就够了。”“好,”当年拿破仑的传令官说着,在门房的灯上点雪茄。约瑟搀着母亲上蒲纳街吃晚饭,告诉她腓列普的情形,觉得母亲听了胳膊微微发抖,憔悴的脸上放出一点快乐的光彩。可怜的阿迦德好象放下了千斤重担,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她心中高兴,又感激约瑟,对他特别亲热,买了些花插在画室里,又送约瑟一对花盆架。腓列普让兄弟画像的第一个星期日,阿迦德在画室里备下一顿精致的中饭,几道菜一齐放在桌上,还摆着半小瓶烧酒。她在屏风上戳了一个窟窿,躲在后面。退伍的龙骑兵上一天叫人先把军服送来,阿迦德抱着军服连连亲吻。等到腓列普穿扮齐整,骑上约瑟向马鞍匠租来的干草扎的假马,阿迦德只能趁两兄弟谈天的当口轻轻落几滴眼泪,免得腓列普听见。饭前饭后,腓列普一共让约瑟画了四小时。下午三点,龙骑兵换上便服,抽着雪茄,又约兄弟到王宫市场去吃夜饭,把袋里的金洋抖的铛铛响。约瑟道:“我不去。看你有钱,我就害怕。”上校敞开宏亮的嗓子叫道:“,怎么!你们还是不放心我?难道我不能有积蓄么?”“不是的,”阿迦德说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拥抱儿子。“约瑟,咱们去吧。”约瑟不敢埋怨母亲,只得穿起衣服。腓列普带他们到蒙多葛伊街仙岩饭店,叫了一桌讲究的菜,花到近一百法郎。约瑟看着大不放心,说道:“怪了!你象白衣太太里的邦夏一样,只有一千一百法郎收入,积蓄的钱竟可以买田买地!”龙骑兵灌饱了老酒,回答说:“这一阵我手气好呀!”阿迦德听着忏悔师的吩咐,看戏只看杂技,因此腓列普请母亲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他们走出饭店正要上车,约瑟听了腓列普的回答,在母亲臂上提了一把,母亲马上推说不舒服,不去看戏了。腓列普送他们回玛萨里纳街。上了阁楼,阿迦德在约瑟面前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有。下星期日,腓列普又来让兄弟画像。这回母亲不再回避。她开出中饭来,向儿子问长问短,从他嘴里听到她母亲的老朋友奥勋太太的内侄,在文坛上已有相当地位。腓列普和他的朋友奚罗多来往的全是一般新闻记者,女演员,出版商,他们俩以报馆出纳员的身分受到重视。腓列普饭后一边让约瑟画像,一边喝着杂合酒,话愈来愈多。他自命不久又能扬眉吐气,做个头面人物了。但约瑟问到腓列普的经济来源,腓列普就默不作声。碰巧第二天是节日,报纸休刊,腓列普为了早些结束,提议明天就来让兄弟画完,约瑟说展览会日期近了,他有两张画要展出,没有钱配框子,正在替画商玛古斯临一幅卢本斯。原作是一个瑞士银行家的,只借十天,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腓列普的像只能等下星期日再画。卢本斯的原作摆在一个画架上,腓列普瞧着问:“就是这一幅么?”“是的,”约瑟回答。“那要值到两万法郎。你瞧,天才就有这本事。还有些作品值到几十万呢。”龙骑兵道:“我倒更喜欢你临的一幅。”约瑟笑道:“因为更新鲜呀;不过我的临画只值一千法郎。明儿还得花一天时间按照原画的色调加工,做旧,叫人看不出是临的。”“再见了,妈妈,”腓列普拥抱着母亲说,“我下星期日再来。”下一天,埃里·玛古斯早约好要来拿临好的画。约瑟的朋友比哀·葛拉苏也在替那个画商工作,想来看看约瑟的临本。作品已经完工,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油。约瑟听见朋友敲门,有心开玩笑,临时把卢本斯的原作和自己的临本对调位置。比哀·葛拉苏完全被他蒙住了,佩服他临画的本领了不起。他说:“你可骗得过玛古斯么?”约瑟说:“等会儿瞧吧。”可是画商没有来,时间已经不早。特洛希老人最近过世,阿迦德在特洛希太太家吃饭。约瑟就邀葛拉苏一同去吃包饭,下楼照例把画室的钥匙交给门房。过了一小时,腓列普跑来对看门女人说:“今晚约瑟替我画像,他一会儿就来,让我先到画室去等。”看门的交出钥匙。腓列普上楼拿了临画,只当是卢本斯的真迹,下楼把钥匙交还门房,推说忘了东西,去去就来。他把那幅卢本斯卖了三千法郎。他想得周到,事先冒着兄弟的名通知玛古斯,约他下一天去画室。晚上,约瑟在特洛希寡妇家接母亲回来,门房告诉他腓列普好不古怪,才上去就下来了。约瑟猜到他偷了画,说道:“要是他狠一狠心,不单单拿走我的临本,就要我的命了。”他三脚两步奔上四搂,冲进画室,叫道:“还好,谢天谢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永远是个下流东西!”阿迦德跟在后面,不懂约瑟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约瑟说明了,她呆呆的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那末我只有一个儿子了!”约瑟道:“我们在外人面前素来顾他面子,现在可是要吩咐门房不让他进门了。咱们的钥匙随身带走。他那张该死的脸,我单凭记忆也能画完,只消再添几笔就行。”母亲回答:“丢开算啦,我看着受不住。”她痛心之极,想不到腓列普会这样卑鄙。腓列普明知道兄弟临画的钱作什么用场,也明知道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无路,但还是不顾一切。出了这件事,阿迦德不再提腓列普了,满脸绝望的表情显得又辛酸,又抑郁,永远化不开,老是有个念头在折磨她。“终有一天会看到勃里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两个月以后,阿迦德快要进彩票行做事的时节,有一天正和约瑟吃中饭,忽然一个老军人上门来看勃里杜太太,自称为腓列普的朋友,有要紧事儿。奚罗多报出姓名,母子俩就浑身一震,尤其那老龙骑兵的长相很象一个凶横的水手。一双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胡子,脑壳颜色象新鲜牛油,四周剩一圈乱七八糟的头发,有股说不出的淫乱的神气。旧灰外套上扣着荣誉团的红星,衣襟不容易合拢,挺着厨子一般的大肚子,阔嘴巴几乎跟耳朵相连,肩膀扎实:这些外貌倒很相称,但两条腿又瘦又细。绯红的颧骨说明他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腮帮下部叠起粗大的内裥,拥在破旧的黑丝绒领外面。老龙骑兵除了别的装饰品,耳朵上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金耳环。约瑟看着他想道:“真是个酒色俱全的烂料 !”这句俗话那时已经流行到画家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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