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下篇】当醒就醒吧，她是第一个牺牲品

秦可卿（下篇）：镜外第一幻灭

刘敏涛（秦可卿独白）
琏二婶子来探我的病了。人人都说她泼辣不好惹，拿她当一尊神道，可我却拿她当第一个知心人。她在荣府里管家，我在宁府里管家，多少委屈烦难，也就我们娘儿两个能说说罢了。可现在，我的病，我的心结，竟万万不敢告诉她。我只敢说自己没福，公公婆婆拿我当女儿待，丈夫也从没红过脸，一家子无人不疼我，如今却得了这个病，叫我想孝顺也不能够了。
我说着，却留心着琏二婶子，她知道我的秘密了吗？也许她早已心知肚明，那天，她不是听见焦大骂的话了吗——这府里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宁国府的孙媳妇秦可卿藏着两个谜团。
第一个谜团是，她明明是久病不愈而死，但太虚幻境之中，她的判词上，却画着一座高楼，一个美人悬梁自尽。而第二个谜团，无论在她生前或死后，曹雪芹都没有直接透露。那就是，秦可卿很可能与自己的公公贾珍有染。直到王熙凤某天晚上从宁国府离开，听到老仆人焦大喝醉酒骂人，才把这件肮脏事抖了出来。

（焦大）：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祖宗拼死打下的江山，不承望如今养下这么些畜生来，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所谓扒灰，就是公公与儿媳妇乱伦。再看秦可卿病逝之后，贾珍竟然如丧考妣，哭的如同泪人一般，声称要尽他所有，料理丧事。果然，秦可卿的丧礼奢华无比，连棺木都是亲王使用的级别，出殡那日，一条宁荣街哭声震天，诰命王侯流水一般地前来吊唁。一场丧礼，竟办成了堪比元妃省亲的盛事。连脂砚斋都叹道：“吾不能为贾珍隐讳。”如此奢华的身后事，必定是要掩盖生前的丑闻。


然而，贾珍要掩盖的，仅仅是他和秦可卿有情吗？情，哪怕是不合于礼教的情，在红楼梦里绝对不是一个非死不可的罪过。我们真正要追问的是，他们这段关系，是真情，还是欲望，甚至是暴力逼迫？

秦可卿的判词中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是淫——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这里的淫，显然是警幻仙姑上一回骂过的“皮肉滥淫”，也就是爱人容貌，图人身子，恨不得以天下女子，供他片刻取乐。脂砚斋批注红楼梦时，更明写了一笔，把秦可卿的死称为“淫丧天香楼”。原来，秦可卿判词的画面是这个意思，一座高楼，一个美人悬梁自尽，这才是秦可卿死亡的真相，也是贾珍大办葬礼，极力要掩盖的原因——秦可卿不是病死，而是死于公公的逼奸，甚至悬梁自尽之后，还留下了淫丧天香楼的骂名。


我们不禁要问，两个可卿，幻境中的那一个，汇集了世间的纯净和美好，而现实中的这一个，却尝尽了世间的屈辱与肮脏。曹雪芹何以如此安排呢？


我们只能试着从秦可卿死前留下的一番话中，去找寻答案。听到这番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可卿的知己王熙凤。
（秦可卿）：婶子好睡啊，我今日回去，你也不来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除非告诉婶子，旁人未必中用。

对王熙凤来说，那只是平常的一晚，她和平儿睡下，枕上算着贾琏出门到了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凤姐睡眼朦胧，看见可卿从外面进来，含笑问好，又说有事托她，王熙凤不觉恍惚答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

王熙凤还没有觉察，此刻，她已经身在梦中。秦可卿的声音似真似幻：
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倘若一日乐极生悲，树倒猢狲散，岂不是枉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秦可卿是书中第一个对家族命运提出警告的人。此刻，贾府正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当口，外面是世代王侯，宫里是一个女儿做着娘娘，又有王家、薛家、史家，同气连枝，互为羽翼。从贾母老太君，到底下掌权的王熙凤，谁能想到树倒猢狲散，繁华之下竟是一片沼泽？


可卿想到了，不是她未卜先知，而是她已经被这片沼泽夺去了性命，她是第一个惨痛的牺牲者。堂堂宁国府世袭爵位的长子，竟是逼奸儿媳的败类，而如此败坏纲常的恶行，用一场金碧辉煌的葬礼便能轻轻掩盖。那么子子孙孙，怎能不有样学样，以权势压伦常，以金钱坏道德，从头烂到尾难道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吗？曹雪芹把秦可卿压到泥泞最深处，正是要她从惨痛之中，成为一个先知。

然而，王熙凤还不是一个先知，她还在殷切地追问，怎样才能长盛不衰呢？好徒劳啊，秦可卿笑了笑：婶子好痴也，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所能保全的。

她告诫凤姐趁着今日富贵，在祖坟附近多买田庄、房舍、土地，当做祭祀的供给，将家塾也设在这里，由家族当中各房轮流掌管。就算未来贾府获罪，抄家了，财物尽可以抄走，但祭祀的祖产在法律上是抄不动的。子孙耕田务农，便可以维持生计，再有家塾，便可图日后东山再起。所谓盛筵必散，如果不早为将来打算，祸事临头，后悔也无益了。


可卿全部的警告，都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贾府必然会彻底败落。长盛不衰没有可能，中兴没有可能，甚至救亡图存都没有可能。但最无法相信这个结局的人，就是王熙凤，她管家的身份，以及她过人的才干，一定会让她支撑到大厦倒塌的最后一刻，以至于连自己都埋在里面。所以，可卿专门给王熙凤留下了告诫：
（秦可卿）：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

各自寻各自的生路吧，不要再为这座大厦殉葬了。凤姐听不懂，她还要再问，只听二门上云板连敲四下，将凤姐惊醒，宁国府里便传来了秦可卿的死讯。


两个可卿，一个作为隐喻存在，一个作为预言存在，她们在故事中的作用，远远大于她们的个性，正如同佛像往往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曹雪芹的朋友畸笏叟听了可卿最后那番预言，甚至命雪芹把“淫丧天香楼”的文字都删去，他钦佩可卿的见识，不愿可卿被世人非议。他很清楚，只要沾了一个淫字，在俗人眼里，全是女子自甘堕落。


曹雪芹同意了，将可卿改为患病而亡，然而，他却把天香楼藏在判词里、图画上，以及老仆人焦大酒后的怒骂之中。真相仍然在，只是暂时隐藏。也许，他把真相留给几百年后的读者，当人们不再愚昧保守，不再用贞洁二字定人生死，不再因为畏惧加害者，而将受害者踩进更深的地狱。到那个时候，人们才能找回天香楼，才能真正识得可卿。


雪芹所期待的读者，是我们吗？我经常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