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上篇】别笑话情痴，忠诚也是一种痴

袭人（上篇） - 痴仆偏逢痴主

刘敏涛（袭人独白）

我照顾着宝玉，无微不至，连他的一块玉，我都记得掖在自己枕头底下，第二天戴，就不会冰着脖子。我给他一个母亲的纵容，一个姐姐的温柔，以及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娇嗔，我甚至把自己最宝贵的清白都给了他。可是如果有一天，宝玉开口问我说：“袭人，你爱我吗？”

我该如何回答。爱吗？我不懂。我只能笨嘴拙舌地说：我把身子都给了你，我一辈子跟着你。我只盼你读书上进，叫老爷喜欢，太太喜欢。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偷偷翻开了掌管命运的画册，头两页，他就看见了花袭人。

这个从小服侍他的丫鬟，对他来说就像水和空气那样是必需品，亲密得仿佛不存在，却从不担心会消失。就算天地化成了灰，袭人也会和他同死同归的。然而，他眼前的判词却这样写着：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无缘吗？宝玉懵懵懂懂，扔了画册，很快将判词忘在脑后。但我们注意到，他一离开幻境，立刻与袭人发生了一件缘定三生的风流事，那就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在梦中，警幻仙子教会他男欢女爱，一醒来，就被他悄悄分享给了袭人，羞得袭人捂着脸笑个不停。于是这对小儿女偷偷尝试了一番，幸亏无人撞见。这一番青春的秘密，让他们在主仆之外，又多了一层俗缘。

袭人原是贾母的丫头，只因贾母担心宝玉没有得用的人，看袭人心地纯良，又恪尽职守，便将她给了宝玉。袭人也有些痴心，侍奉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给了宝玉，心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宝玉居住的怡红院中，一应大小事情，什么发月钱，领衣裳，哪怕是猫儿狗儿打架拌嘴，做干娘的克扣了女儿的头油脂粉，都要靠这位袭人姐姐调停。就连宝玉偶尔动气，摔个茶盅惊动了贾母，袭人也连忙息事宁人，假装自己失手摔了。那宝玉就像个丈八的灯台，照得亮别人家，照不亮自己家，跟丫头们没上没下玩成一气，要不是袭人忠肝义胆地操持，怡红院怕不要给翻过来。连大嫂子李纨都开过玩笑：

这一位小爷屋里要是没有袭人，你们猜猜到个什么田地？

果然，袭人若不在，宝玉便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起来。就说元妃省亲那年，元宵节刚过，袭人的母亲来回贾母，接袭人回家吃年茶。宝玉只空了半日，便趁着出门看戏的机会，一把拉住贴身小厮，撺掇说：“我们偷偷去你袭人姐姐家，看她在家做什么呢？”

原来袭人家穷，把女儿卖进贾府，一年到头好容易母子团聚，吃着茶，只听外面喊叫，竟是宝玉来了。全家人吓了一跳，穷人家突然掉下个贵公子，怎么招待呢？只听袭人笑道：“你们不用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垫给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来，放进自己的手炉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看看总没有可吃的，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掉细皮，用手帕托着递给宝玉。一屋子亲眷里头，愈发显得他两个才是自己人。但宝玉岂在乎这些虚热闹呢，他来，只是为了看袭人。此刻细细一看，却察觉不妥，只见袭人双眼微红。宝玉忙悄悄问道：好好的哭什么？

袭人原是哭了的，不过，她遮掩道：何尝哭，刚才迷了眼揉的。

实则这背后好大一篇文章，要等袭人回了怡红院才细细地作呢。晚间袭人归来，宝玉正和她闲谈着哪一个姊妹好，怎料袭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来这府里几年，姊妹们都不得一处。现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又要嫁走了。

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你家要赎你回去？为什么要赎你？

袭人是有备而来，就等宝玉这一问。只听她答的合情合理：这话奇了，我一家子都在外头，独我在这里，自然要赎。就是宫里也有个几年一选，谁服侍人一辈子呢。你只道留我不难，不过叫老太太多给我妈几两银子罢了，但咱们荣国府从没有干过这强买强卖的事，为了你喜欢，弄得别人骨肉分离，其实又于你无益。今日妈妈叫我再耐烦一年，明年就赎我出去呢。

宝玉听了如同晴天霹雳，打去他三魂七魄。素日如此亲密的人，一翻脸，竟是个薄情鬼！宝玉赌气上床倒下，不由得泪流满面。

其实袭人心中另有一个算盘，竟是要借此劝谏宝玉。她深知宝玉性格异常，淘气不读书，这还在其次，有些千奇百怪的毛病竟是闻所未闻的。仗着祖母溺爱，连父母也管不了他，不如借着赎身，令宝玉先不舍得，再劝他，只怕还听得两句。其实袭人早和母亲哥哥哭闹一番，发誓死也不回去的。此刻见宝玉躲在被子里哭去了，想来火候已到，便上去推他说：这有什么伤心的。我且说出两三件事来，你若做得到，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走了。

宝玉见有转圜，如同得了救命稻草，忙笑道：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再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哪里去了。

袭人忙上来握他的嘴，说道：正为劝你这些，倒说得更狠了，这是第一件要改的。

宝玉满口答应：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早就准备好了一篇话，此刻娓娓道来：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当着人，必须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他想着荣国府世代读书，偏你不爱读书，反而管那读书上进的人叫禄蠹。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再有，不许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一叠声道都改都改。袭人猜着这一番劝诫，至少有七八分落在宝玉的心里。这才一笑收住，宽慰道：再没有了。你若果然都依了，拿八抬大轿也抬不出我去了。

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孩子，千思万想，拼出了她听过的、见过的，最上进的一条路，劝了许多大道理。连旁观者也不禁为之一叹。然而，宝玉的本性正如曹雪芹所说，是个“正邪两赋之人”，置于千万人之中，其聪明俊秀，在千万人之上。其不近人情，又在千万人之下，岂会因为一番说辞而改过自新呢？他天性之中洋溢的博爱，又将如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