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下篇】不要借诗意去侵犯他人的苦难

香菱（下篇） ：不死应是莲心

刘敏涛（香菱独白）

我学会了写诗，虽然有点磕磕绊绊，但是，我可以写红梅花，写雪了。唯独有一件，我反感别人把我的身世也描述成诗，或者一本传奇、一出戏。很多年前，周瑞家的大娘第一次看到我，她问：这就是临上京时候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

那种轻浮的语气，那种猎奇，令我从骨子里发起抖来。以至于无论她问我家乡父母年纪，我都只摇头，一遍一遍地重复，不记得了。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尖叫着：到此为止吧！你问我的家吗，它没了。问我的父母吗，他们一定哭死了。这是真的，不是演戏，没有添油加醋的桥段可以追问。你看不出来吗？

关于诗的世界，和真实存在的苦难世界，曹雪芹有话要说。因为，作为一个半生落魄的文学天才，那就是令他日日夜夜挣扎的东西。香菱学诗这一节里，曹雪芹不吝笔墨，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身世凄楚的女孩子，如何寄情于诗的世界，达到了全然的忘情和自由。诗的世界抹去了时间，她可以和王维同看一场落日。诗的世界也抹去了身份，她可以和自己的主子小姐畅所欲言，分韵联句。然而，曹雪芹没有停在这个乌托邦里，在他笔下，所有乌托邦的结局都是打碎。

在打碎之前，曹雪芹分出了一枝侧笔，让我们看看，如果不是当事人主动投奔诗的世界，而是由旁人替他们用诗意的口吻叙述苦难，那会有多么虚伪，多么令人如坐针毡。

这个虚伪的叙述者是贾雨村。说起来，香菱曾经有一次脱离苦海的机会。那时，薛蟠打死冯渊的命案告到了应天府，知府贾雨村恰恰受过香菱父亲甄士隐的大恩，如若不是甄士隐资助他入京科举，知府大老爷还是葫芦庙里的一介穷书生。此时，甄士隐早已万念俱灰，不知所踪，只剩下这个女儿留在世上。常人看来，贾雨村无论出于法律公理，还是报答私情，都应当将强抢民女的薛蟠绳之以法，救出香菱来。然而，公理私情都落了空，贾雨村唯恐得罪权贵，竟然假说薛蟠被冯渊冤魂夺命死了，把此案胡乱了结。并且修书一封，让薛蟠的两家豪门亲戚不必担忧。而对于香菱，他却大发一番感叹：

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啊。

贾雨村把自己完全摘干净了，反而用诗意的口吻感叹起人生无常。把他人的痛苦描述成诗，对苦难和诗都是一种侮辱，更不用说，诗意在这里成了他偷梁换柱的帮凶。只有将真实的罪恶上升为抽象的诗意，才能让具体的人置身事外，如此一叹之下，贾雨村解脱了，他可以随手抛弃昔日的恩情，转身讨好未来的保护伞。反正是香菱梦幻情缘，命运不济。

曹雪芹在提醒我们，不要滥用诗意，尤其不要借诗意去侵犯他人的苦难。他很清楚，就算当事人自己选择了投奔诗意叙事，那也是随时可能被现实打翻的。很不幸，薛蟠娶的正房太太夏金桂就是这样一个肆意行凶，打翻诗意的人，判词中说：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枯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生枯木，合起来是桂花的桂字。在打破诗意世界之后，夏金桂更带来了香菱的死亡。

然而，香菱对这命运茫然无知，她还高高兴兴地商议薛蟠娶亲的事。心中欢喜道：闻得大奶奶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巴不得她早些过来，那又多了一个人作诗了。

谁想到，夏金桂和香菱第一次交锋，便单刀直入地摧毁了她的诗意。那日二人闲谈，夏金桂问起香菱这个名字是谁取的，香菱答是姑娘取的，夏金桂素日有意压服宝钗而不能，此刻便将嘴角一撇，脖颈一扭，鼻孔里嗤嗤两声，冷笑道：都说姑娘通，我看，这一个名字便不通。菱角花儿谁闻见香来？

这句话却勾起了香菱的爱物之心，那本是诗人天性中最自然的反应，她认真答道：

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夏金桂岂是听人讲道理的？只听她冷笑道：香字到底不妥，我意思换一个字，你服不服？

夏金桂根本不屑于讨论菱角香不香，你服不服四个字才是真话。于是香菱连这个名字都失掉了，她变成了秋菱。曹雪芹非常擅长用这种细微而尖锐的交锋，把一个人的结局点出来。香菱以学诗而生，打灭了她的诗性，便是打灭了这个人。此刻只见一滴血，但最后千红一哭的时刻，已经如在目前。夏金桂越发不能容下这个美妾，先是折腾欺负，又是陷害香菱扎纸人诅咒她，气得薛姨妈直叫人来卖掉香菱，幸得宝钗救下。

从此香菱竟服侍宝钗去了，将从前路径一心断绝。然而终究不免气恼伤感，酿成干血之症，渐渐地，医药也无效了。续书的作者不忍香菱郁郁而终，安排夏金桂误吃砒霜死了，又把香菱扶了正。其实他与读者都知是一厢情愿的挽回。诗意世界被现实杀进来打灭之后，只会碎成一地晶莹，破镜本来就不可能重圆。

曹雪芹用香菱之死明白地说了，诗心是抵不住现实的一击的。那么，为什么他自己，为什么香菱和我们，仍然无怨无悔地投身于诗的世界呢？当代诗词大家叶嘉莹有一句：“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肉身可以被衰老、被噩运、被暴力打灭，消化于尘土，但那颗晶莹的诗心落下来，却是不灭的，不死的，就算撞碎了，也是千年万年、清澈无瑕地碎在那里。

香菱就是证明，几百年后我们提起香菱，第一个印象不就是香菱学诗吗？她终于定格在了那个夕阳渡口，和她喜欢的诗人王维肩并肩站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