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回 兴革除弊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56 兴革除弊

一、知识点：

1、林语堂：（1895年10月10日—1976年3月26日），福建龙溪（今漳州）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1]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景星学社社员。

2、贾兰：贾兰，《红楼梦》中贾珠与李纨之子，贾政与王夫人之孙，贾母的重孙子。根据高鹗整理的续本：贾兰成年后考中第一百三十七名举人，得以重振贾府门楣。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们也引用到她说的一句话，说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就走出去了。我自己一直喜欢探春讲的这句话，因为我想华人的社会，孩子其实常常变成家庭里面所囚禁的一个生命。我说的这个囚禁其实不容易看出来，只是因为华人的社会家庭关系太紧密。如果一个早熟的，有独立个性，特立独行的一个小孩，往往都要受制于父母的管辖，没有办法表现她的个性。

2、所以我相信今天我们用探春的改革来看我们的社会，不管公部门企业，我们看到改革是一定得罪人的，因为你等于是把别人的好处给拿掉了，可是探春因为很公正，不是她自己要这个钱，而是她觉得这样糟蹋钱，糟蹋物质，其实她心里面觉得不安，她也觉得这个大家族这样下去迟早就要毁掉，所以她才大量做这个改革。

3、我想我几次提到林语堂先生非常欣赏探春，因为林语堂是一个华人的大家族出来，可是因为常年在西方受教育，所以我想他一定看得出来中国近代华人社会不能改革，其实因为牵连到太多的复杂的人士，没有办法对事不对人，总是纠缠着亲情的问题在里面，所以他才欣赏探春，因为探春竟然是一个300年前的家族的革命者，能够大胆的把许多纠葛的人事关系切断好

三、全文逐字稿

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要谈红楼梦的第56 回，连接着第 55 回，这两回基本上主角都是探春，就是贾家的第三个女孩子，非常杰出优秀，只是因为她的母亲赵姨娘是一个妾。我们古代分嫡出，庶出，就是一个男人，他的原配生的孩子叫做嫡出，就是像贾宝玉，妈妈是王夫人，那庶出就是一个男人，有很多妾，小老婆生的孩子都是庶出，那庶出在古代常常有时候地位比较低，也被人家看不起，也常常会觉得因为你的出身比较低，因为比如说贾宝玉的妈妈王夫人，她出生于四大家族的王家，那她的兄弟是九省都检点王子腾。

可是贾探春虽然是贾宝玉的妹妹，可她的妈妈是赵姨娘，是一个丫头，被老爷看上，然后扶正升格成为妾的，所以我常常形容给大家听，说妾，有点像我们今天讲的代理孕母，就她其实并没有身份的，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孩贾探春，一个男孩叫贾环。可是这两个小孩都不能叫赵姨娘叫妈妈，只能叫她姨娘，不是正式的夫人。那贾环跟贾探春认的妈妈还是原配王夫人。

所以我们也看到，在54 回，当贾探春跟她的妈妈在斗嘴的时候，这个赵姨娘就指责女儿探春说，你亲舅舅赵国基死了，你丧葬费都不能多给一点吗？你为什么只给他20 两，不多给他40两。探春就讲了，说，谁是我舅舅，她这句话现在一般读者不容易懂她的意思，说，我是小姐，我认的舅舅是王子腾，是现在做大官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不是那个看门的赵国基。

我想这个部分我们特别要搞清楚，因为在过去的家族伦理当中，这个小姐贾探春她认的母亲跟舅舅不能够是她自己血缘上的母亲跟舅舅，因为身份不同，所以贾探春也在反问她的母亲谁是舅舅？你如果说赵国基是舅舅，那为什么我的弟弟贾环每天去上课，出门进门这个赵国基是一个门房，她都要站起来的，毕恭毕敬，你不是亲舅舅吗？可是为什么这个外甥根本不认你的好，所以我想我用的代理孕母也有这样，也有点这样的意思，就在法律上根本其实是不承认这个妾的身份的。

所以探春也许因为在这样的一个母亲的经常给她的侮辱底下，她变成特别的优秀，她很自立自强。我们也引用到她说的一句话，说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就走出去了。我自己一直喜欢探春讲的这句话，因为我想华人的社会，孩子其实常常变成家庭里面所囚禁的一个生命。我说的这个囚禁其实不容易看出来，只是因为华人的社会家庭关系太紧密。如果一个早熟的，有独立个性，特立独行的一个小孩，往往都要受制于父母的管辖，没有办法表现她的个性。它跟西方不太相同，西方大概是十三、四岁，我们在欧洲看到很多的孩子非常有个性，甚至就搬出去住了，可是在传统的华人社会，这是很难做到的。

可探春我们不要忘记在300年前她讲了一句话说我如果是个男人，我早就走出去了，我不要在这个家族里受这些侮辱，受这些牵绊，因为她觉得这个家族只有家族里面共犯结构的亲情，而没有法律，这是她不欣赏的一件事。所以我们看到探春在出来掌管家务的这个事情的时候，因为跟她母亲吵了一架，所以立下了威信。

我们特别要强调说，你如果出来在社会做事情，不管是工部门或在企业，如果你家里的亲戚，不管老爸老妈、姐姐哥哥，随时就来你这边要一点东西好处，我相信这个管理绝对不会上轨道，这个就是所谓的公领域跟私领域的问题。所以探春因为跟她的母亲划清了界限，告诉母亲说我私下可以对你很好，因为你毕竟是我亲生母亲，可在公领域我一步都不让，我绝不会因为你要多要一点钱，我就把公款拨给你。

好，所以我想这是探春了不起的地方。所以到56 回我们就看到探春开始进行了一连串的改革，这个改革其实非常非常的不容易。我们就举一个例子，其实在 54 回的结尾她就做，她把贾宝玉还有贾兰这两个男孩子上学用的 8 两银子的工费全部都卡掉，因为她觉得说你读书难道是为了这些零用钱才去的吗？好，我们就看到这是探春了不起的一种改革。

其实从55 回开始她已经在做了，有人跟她报告说要来领贾兰跟贾宝玉的上学的一些零用钱的费用，每个人有八两，好，探春就问了，说他们每个月有固定的开销，那去上学干嘛？又要再多出这8两，那这8两是要干什么的？好，我们看到改革者其实就要开源，要节流。开源是说我要让我有更多的收入，节流就是说我让我的支出能够减省。

那事实上探春在管理家务的时候开源，她不容易做到，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才十几岁，可是她可以做到部分的节流，这些钱说起来并不大，一个月的8两银子，贾宝玉8两，贾兰8两，其实也许对一个富贵人家来讲，觉得哪里在乎这8两银子，可是我们不要忘记探春的改革其实是一个观念，她认为这么人口众多的家族，上百人，上千人，每个人八两，加起来就不得了，而且她觉得不必要这种重叠的浪费，所以她就当机立断就把这8两银子给扣除掉了，就是以后不准重叠，不准有账目的重叠。

我曾经特别在我写的围城中这本书里有讲到探春的改革，其实我们不容易，知道她最难的并不是把这个钱扣除掉，因为我们一再强调贾家很有钱，八两银子其实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钱。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她的改革其实是针对人事的关系，我们刚刚讲说她扣掉了贾宝玉的八两，贾宝玉是她的哥哥，贾宝玉是王夫人最宠爱的一个儿子，贾宝玉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子。

那现在贾母跟王夫人推荐贾探春来管理家务，你竟然把推荐你来做事情的人最心爱的贾宝玉的钱给扣掉，是不是得罪人？好，我这样讲的意思说，其实华人在做事的时候，常常思考的并不是那个事情，而是人的关系。我再举一个例子，贾宝玉被扣掉了八两，贾兰，兰花的兰，贾兰也被扣掉了八两。贾兰是谁？贾兰是李纨的儿子，李纨年轻守寡，爱这个儿子也爱的不得了。可是李纨现在就坐在探春的旁边，她是真正的代理总经理，探春只是它的副理跟协理。我的意思说，一个副理跟协理，敢于正直的去把总经理的儿子的钱给扣除掉吗？好，所以我们就会知道，其实红楼梦讲到这些部分，讲的不是那个钱的多少的问题，而是说探春所有的改革的核心价值是，我不怕得罪人，我不怕得罪王夫人，我不怕得罪贾母，我不怕得罪李纨。

虽然这些人都是推荐我来做这个事情的人，等于说你今天去做了一个部门的部长，是某个院长推荐你的，可是你上任以后，你觉得那个院长某些事情做得不够正直，你就指责她。那我想这在华人社会是比较少见到的，因为大家太讲私情，那探春的改革恰恰好是说私情绝不能违反公领域的政治，所以我们就看到她的改革从此就开始推展起来。因为大家看到以后说她连贾宝玉的钱都可以扣，她连贾兰的钱都可以扣，她不怕得罪这个家族当中最有权威的贾母、王夫人李纨，所以别人就不敢为非作歹，因为知道说她是在做事上可以六亲不认的，所以我不晓得。

我想我几次提到林语堂先生非常欣赏探春，因为林语堂是一个华人的大家族出来，可是因为常年在西方受教育，所以我想他一定看得出来中国近代华人社会不能改革，其实因为牵连到太多的复杂的人士，没有办法对事不对人，总是纠缠着亲情的问题在里面，所以他才欣赏探春，因为探春竟然是一个300年前的家族的革命者，能够大胆的把许多纠葛的人事关系切断好。

所以我们看到56 回里面她又做了一个改革，那其实她是一个女孩子，所以她就从身边的事情来想起，她说我们贾府这么多的女人都要化妆，那因为要化妆，所以每个月就会有一些钱买头油、脂粉、口红，买这些化妆品、保养品，她就开始查这一个账目，从来没有人去查女性化妆品的账目，可是因为探春自己也在用这个东西，她就开始觉得这个钱有没有重叠，如果重叠不是没有意义吗？好，下面我们等一下就看到她怎么样在这一个项目上做很大的改革。

我们谈到红楼梦第56 回探春的一系列的改革，有一个改革是非常有趣的，就是牵涉到所有的女孩子们用的这些头油、脂粉，就是她们要用胭脂，要用粉。我想现在女性身上花的保养品、化妆品的钱也很多，那过去这种富贵人家，她每个月给每一个女孩子有2两银子，专门是买这个化妆品用的，那可是问题就出了重叠的这个问题。

就探春发现说我每个月领2两的钱，本来这2两里面就可以拿来买化妆品，买我要用的粉呐，胭脂、头发上要擦的油这些东西。可是为什么又另外列了一项说专门给女孩子买化妆品的二两，而这二两的钱又不拨给这个女孩子，是拨给外面，有一种叫做买办好，她帮你在外面买。

所以探春就发现说这么多年下来，我就发现这些买办每个月拿到每一个人的2 两，加起来其实也不少钱，因为可能有几十个上百个女孩子，那这些钱就由一个买办到外面去包了所有的化妆品买进来，大批买进来，所以我们知道这里面当然有很多的官说有很多的回扣的这种问题，所以探春说每一次买来的东西都不能用，因为那个粉很廉价，很粗糙，拿那个保养品你不擦还好，可能擦了皮肤反而变坏了，所以她说不止我，我知道我旁边像林黛玉、薛宝钗大家都不敢用，那宁可又自己再拿钱再去买名牌买好一点的化妆品来用，就是不伤皮肤的，那看起来比较漂亮的这些化妆品。

好，我举到这个事情我觉得好有趣，就是因为探春自己在用这个东西，所以她发现了问题，就是制定规则的人没有想到钱发下去了，交给了买办去买这些化妆品来，而这些劣质的化妆品根本没有办法用，所以就把东西又丢到垃圾桶去不用，然后自己花钱再去买好，所以探春就指出这样的一种重重叠叠其实是最大的浪费。

不止钱浪费了，因为等于是两份的钱，更重要的是东西买来以后不能用，丢掉，她觉得是更大的浪费。好，所以她就觉得说是不是在这一个事情上能够改革，所以她就举出了一个例子，她说钱，费两起钱花了两次，因为私人有2两银子，那么公家又发了2两银子，都是买化妆品的，所以其实已经重叠了，东西又白丢一半，就是买来东西不能用，又大部分都丢掉了，所以要把这一项的这个化妆品的钱就改革掉。

好，所以我想探春在管事之后，第一个从少爷们上学的零用钱开始改革，第二个从所有的女孩子身上的化妆品开始改革，一样慢慢做。可是我特别强调，其实都是小事，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小事的改革有时候是非常难的，因为牵涉到复杂的人事关系。我不知道我讲的清不清楚，是说为什么每一个人2 两银子可以买化妆品，然后又要发2两银子，让买办去外面包办买化妆品。我们知道如果探春把这一个重叠的2两扣除掉，这些买办当然会不开心，因为等于是把它的油水给扣除掉了。

所以我相信今天我们用探春的改革来看我们的社会，不管公部门企业，我们看到改革是一定得罪人的，因为你等于是把别人的好处给拿掉了，可是探春因为很公正，不是她自己要这个钱，而是她觉得这样糟蹋钱，糟蹋物质，其实她心里面觉得不安，她也觉得这个大家族这样下去迟早就要毁掉，所以她才大量做这个改革。

所以我觉得56 回里希望大家特别能够注意到探春的改革，后来就开始演变到她说我们有一个大观园，这个花园里面有荷花，里面有荷叶，荷花池里有鱼，她说这些不是都是生财的资源吗？因为她说她最近到一个管家家里去，那个管家里一个花园好小，比不上贾府的花园这么大，可是她们竟然所有的花，都可以卖，结的杏子、桃子果实都可以卖，她说她们一年可以有好多收入，而我们这么大一个花园为什么不能够好好的管理，也能够有一些收入，所以她就开始做了一些改革，把花园里所有这些老妈妈们编制起来，哪一个人管荷花，哪一个人管莲藕，哪一个人管鱼，哪个人敢管果实、管葡萄，然后每一年得到的钱，交一部分给公家来用。好，我们看到这个新利除弊的改革，是红楼梦第 56 回最动人的一段，完全是一个才十四五岁的贾探春在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