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回 家宴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54 家宴

一、知识点：

1、热孝在身：热孝，旧时对新近发生的父母（或丈夫）丧事叫热孝。通常指百日之内，做孝子、孝女、孝媳的要披麻戴孝，不剃发，不娱乐，不外出。

2、沤子：是旧时上层社会中的人使用的一种香蜜，半流质，用冰糖、蜂蜜、粉、油脂、香料合成，主要作用是使皮肤洁白细润。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其实在 54 回里面很多有趣的小细节，也许可以透露出当时这些贵族家庭的生活细节，我们大概也很少想到我们今天使用的滋润肌肤的如意，其实 300 年前也有，只是名字不叫如意，叫做沤子而已。

2、我觉得这一点我们特别会感觉得到贾母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老长辈，她创业她维持了这个家族的富贵好几代，可到最后老年的时候，她也觉得那些规矩其实是人定的，未必一定要把它变成一个沿袭下来的习气，一旦变成习气其实也就没有意思了。

三、全文逐字稿

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谈到红楼梦的第54 回，也特别提醒所有的朋友，爱好红楼梦的朋友特别注意一下红楼梦的第53回、54回，这两回必须合并在一起来看，因为这两回全部都在讲贾府除夕过年一直到元宵的一个过程。我想现在华人的世界过年变得慢慢不那么重要了，可是我想在记忆里面，我们的童年，大概家里还是把过年看得很重要。我想过年这件事，在华人的社会其实是一个农业社会的遗留，因为农业社会大概一年都在忙碌，那么到了冬天就是进入到腊月的时候，可能农忙过了，所以就会有一个年节的庆祝，有点丰收，然后也要感谢上天，感谢祖先的保佑，那同时也是家庭的一个团圆聚会的时间，那当然因为红楼梦里面写到的是这些富贵的贵族家庭，那家族里面人口非常众多，所以他过年的那个情况可能就会特别的这个讲究。

其实在53 回里面比较重要，就是祭祖先，比如它里面提到这一天要把很多的门打开，然后要去拜这个祖先的遗真影像，我们现在一般朋友可能不完全懂，那其实是遗照的意思，可是古代因为没有摄影，所以它并不是照片，而是画工画师画出来的像，那这一点有些朋友可能看过，有些朋友可能没有看过，就是过去大概其实明清两代都有画祖先的像的习惯，而且有时候很写实，我们叫做写真，就是画的跟真人一模一样，我一看就是可以认出这是谁的脸上的特征都可以表露，其实很像照相，所以照相馆有时候有一段时间叫写真馆，那也是延续这个遗真影像这些字的意思。

所以53 回里面就曾经把祖先的这些相全部请出来，因为平常大概并不悬挂，那到了除夕晚上要祭祖的时候才把这些东西挂起来，然后来做祭拜。那我也特别要强调，就是说因为在祭祀祖先，很多使用的这些小事物就会被描述出来。比如说它里面讲到贾母坐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的小几，好特别注意一下，他讲到洋漆，就是西洋的油漆，洋漆的一个小茶几。那因为我们知道在红楼梦写作的年代也恰恰好是这个，比如像法国可能修建凡尔赛宫，路易王朝的时期，所以路易王朝的某些家具，我们看过的那种描金的、角弯弯的很轻巧的这种小茶几，大概也都由当时的传教士或者做生意的人就带到了中国。

所以贾府里面有很多的洋货，我好几次提到过，那可是在祭祖这一天，我们看到贾母的身边就有这种类似法国皇室所使用的西洋的一些小茶几的东西，还有她的眼镜匣子，就是贾母年纪大了，老花了，那我们知道眼镜当时也是西洋比较擅长的东西，因为它的玻璃做得很好，还有光学跟光学有关的东西，所以我们就看到在53回，54回里面许多小事物希望大家能够注意，比如他，讲到因为是除夕，是晚上，那晚上时候需要很多的灯，所以有各色的羊角灯、玻璃灯、戳纱灯、料丝灯，有的上面是锈的，有的是画的，有的是堆砌出来像雕刻一样的东西，或抠，或者是用绢做的东西，那各种的灯都有。

所以这些部分如果一般朋友对史料就生活史料有兴趣，你在53回、54回会看到特别多，因为过年的时候这些器物都会摆出来，那我们平常的时候可能比较不容易看到。好，所以我们看到除夕夜宴完了之后，在54回里面就讲到他们家族里有好几天的这种聚会，热闹的聚会，然后要看戏，那看戏的内容，演什么样的戏剧的内容也都讲到那，当然过年通常是看喜庆的东西，也比较热闹的，喜那也以贾母为主，那招待像薛姨妈或者是这个李纨的婶婶呐，这些比较辈分高的人，然后做主位，那同时也跟孙子们就玩在一起。

那可是在54 回里面又忽然会提到，等一下我们会看到两个丫头的事，就是袭人跟鸳鸯，红楼梦的第 54 回，我们谈到贾府很热闹的，在过除夕，过正月大年，那看戏正在热闹，那贾母就问说，唉，袭人怎么没看到？那别人就跟她报告说袭人因为妈妈刚过世，热孝在身，就是说家里有丧事有孝。我想现在其实也还有这样的风俗，就是我们热孝在身，不方便到别人家去，因为觉得身上是有丧家的灰气的，那她就没有来，所以就在家里面。

那贾母就说，其实你在别人家做佣人也没有孝不孝这种事，那真正需要你伺候，需要你服务的时候，你也不能够管到你家里面有热孝在身，就不来服侍主人，那这个时候其实也有人提醒贾母说即使没有热孝，也不方便让她来那，因为大家都在这边过年，热闹的不得了，所以怡红院，宝玉住的这个房子可能火烛都没有人关心照料。

那袭人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所以留她在怡红院看守其实比较好。这里就有一个意思，是说贾府在热闹的过年，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各个角落其实有很多单独在那边守夜的人，有点像我们。今天我想过除夕晚上大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团圆，可是我们知道有一些行业，比如说医院里面的特别看护，或者是加护病房的人员恐怕也走不开，或者是这个消防这些部分。所以这一天其实也有人提醒贾母，说袭人不只是热孝在身不能来，那同时也真的需要有人照顾。

火烛那贾母听了也觉得很对，那她就特别讲说，刚好鸳鸯是贾母的丫头，她说她的妈妈前一阵子也死了，那她也有热笑在身，那这样子就派鸳鸯去陪袭人。好，这里我们就看到贾府这种富贵人家，贾母的体贴就是一方面她觉得要热闹，大家聚在一起，可是另外一方面他也觉得有些人因为家里有丧事不方便来，那同时也需要各处都有人照看，那么就让鸳鸯去陪袭人，所以袭人就跑到怡红院就跟鸳鸯作伴那同时贾母这边还派人说要送一点她们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送去给鸳鸯跟袭人们吃。

好，所以我们就看到这一段很有趣，就是冬天的夜晚，宝玉离开了贾母这个热闹的夜宴，然后就往怡红院走，本来她想去看看袭人，后来发现袭人跟鸳鸯在讲话，他觉得不方便打扰她们，因为鸳鸯自从一个很好色的老爷要他做妾，她拒绝了之后，她就说，我就不跟你们贾家任何男人有瓜葛，所以就开始不碰所有的这种贾府的男性，跟他们都有一点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那宝玉本来其实跟这些丫头是一起长大，他们很要好，可是因为要避嫌，鸳鸯连宝玉也都不太搭理，所以宝玉就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我进去打扰了他们，鸳鸯又要走反而不好，那么就让袭人跟鸳鸯自己好好讲讲话。那我们就看到宝玉在路上的时候，大概刚才喝了酒或吃了东西就想解手，就是一时没有厕所，那么就跑到花园里面找一个暗处，就大概小便。那小完便以后，他的丫头麝月就要一些婆子们准备热水那来让他来洗洗手，也都看到贵族人家的讲究就是他上厕所，他要洗手。

那麝月还特别就讲这些倒水的婆子说怎么这水这么冷，那个老太婆就讲说这是冤枉，我刚才倒的是滚水，是竹滚的沸水，就是那种很烫的水，可是因为天气太冷，我端过来它就已经变成这样温温的了，那表示那个天气有多冷，所以她们还准备了一个东西，叫沤子，三点水，一个区域的区，这个字，我们现在听不太懂了，其实是一种护手的如意，就是当时贾家里面也用各种方法做保养品，就是因为冬天如果太冷，你洗了手以后，手吹了风就会干裂，所以就有一种保养滋润的如意，它叫做沤子，所以这些地方都是我特别希望大家注意。

就是其实在54 回里面很多有趣的小细节，也许可以透露出当时这些贵族家庭的生活细节，我们大概也很少想到我们今天使用的滋润肌肤的如意，其实 300 年前也有，只是名字不叫如意，叫做沤子而已。

贾府因为过年，所以围绕着贾母就有好几天热闹的宴会，那吃吃喝喝，那吃吃喝喝之余，也有很多文化的娱乐，比如说找人来说书，那说书的人说他们要讲一个凤求凰的故事，那贾母很聪明，大概从小也看戏，看多了就说你们别说我大概知道内容了，就是某一个才子爱上了某一个佳人，就是大概华人过去的社会里很多的戏剧就讲这种才子佳人故事，那贾母就觉得说你们这种故事都是瞎掰的，那别人说为什么是瞎掰呢？

贾母说，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大户人家小姐管的有多严，哪里会无缘无故看了一个男人以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一心只想谈恋爱，那他、她就有点在讽刺戏剧，或者说书里面讲的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其实不是真正了解富贵的大户人家，因为她觉得富贵大户人家像她自己，从史侯家出来的史太君，像林黛玉，像薛宝钗，其实知书达理，那她们对自己都有很严很严的礼教的要求，哪里可能好像到庙里进香，看到一个男人，从此神魂颠倒，茶不思饭不想。

而我们看到贾母这一段，我们觉得很有趣，因为古今中外都有很多这种浪漫的才子佳人故事，像西方的罗密欧朱丽叶这种，那贾母其实好像很不赞成这一类的娱乐的戏曲，因为她觉得里面的内容根本是瞎掰，那真正的大户人家、富贵人家、知书达理的人家绝对不容许，也不会纵容自己的年轻孩子这么为非作歹的，所以她就说她不要听这些戏，那王熙凤这个时候就觉得很有趣，就是看贾母很高兴，那她不要听别人说书，可是贾母自己说了一大串，那王熙凤就有点笑，她说你比那个说书的还厉害。所以这一回里面也有一点在描述，王熙凤其实也已经有孩子的一个妇人，可是为了要逗贾母笑，她就有点装扮成孩子的感觉。

我们在二十四孝里面有一个老来子，这个自己已经可能到了六七十岁了，可是妈妈可能年纪更大，为了逗妈妈开心，她就穿起像幼稚园的这种彩衣，然后故意做出小孩的动作来逗妈妈笑。那我想我们都听过二十四孝的这个老来子的故事，可是在红楼梦里我们就感到贾母老了以后很喜欢跟孙子辈在一起玩，觉得没有拘束，所以她也想把过年的这些太过规矩的一些家宴的习气把它废除掉，所以他就觉得大家可以自由一点。

她破除了很多陈腐旧套，就是说过去沿袭下来的规矩，比如在爸爸妹妈妈面前要做的很规矩严格，那不苟言笑，那她就觉得年纪大了，碰到这样的场合，大家都假的，觉得太无趣了。所以她常常就故意不要用大桌子，反而用一些小茶几，拼拼凑凑，就跟所有的儿子被孙子被围绕在一起，真正有围炉的感觉。

那我觉得这一点我们特别会感觉得到贾母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老长辈，她创业她维持了这个家族的富贵好几代，可到最后老年的时候，她也觉得那些规矩其实是人定的，未必一定要把它变成一个沿袭下来的习气，一旦变成习气其实也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她就觉得我们自己家里也有一些戏班子，她就说我们找戏班子的人来，所以她就叫芳官。

12个唱戏的女孩子里面有一个叫芳官，唱小旦的，唱一段寻梦，牡丹亭的寻梦，那同时又叫葵官，一个唱花脸的，唱净的角色的葵官，唱一出惠民下书，那因为惠民下书里的这个角色是花脸，所以要勾脸。可是贾母也觉得我们今天是家宴，也不是演给外人看，我们主要是听你唱戏，那个唱腔的好听，所以也不用勾脸了，就不用画花脸，就是有点清唱的意思，所以我们就看到在 54 回里，贾母很有趣的一个老长辈的权威的身份下令把很多的规矩破除，让大家更自由，让大家更活泼，更自在的在一起。

那么甚至她也说她很想听西楼里的一个楚江晴那一支曲子，那支曲子是小声唱的，是用萧，不用任何乐器，只用萧来配合，那她说那个东西其实很优雅，那她就希望说能够听一听这样的曲子。所以她那天也谈到他自己从小看到的一些戏，像玉簪记里的琴挑，像续琵琶里的胡笳十八拍，她却觉得那个其实是更好。所以我们就看到贾母就让大家以这样的方式来玩玩乐，好，所以我们看到贾母其实非常懂得生活美学，那这一天他们猜谜语、讲笑话，然后过了非常非常值得欢聚的一个家族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