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听】第53回 年宵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53 年宵

一、知识点：

1、佃农：通常是指封建地主制经济下租种地主土地的农民。在中国，不同时期又有田客、佃客、地客、庄户、佃户等称谓，西欧封建领主制经济下承租份地的农民也称佃农。

2、 乌进孝：男，《红楼梦》人物，（见第五十三回）宁府黑山村庄头。书中写他岁末赶了一个多月路程进京交租，向贾珍诉苦说：“年成实在不好。”贾珍看了乌进孝送上了的租单，不满地说：“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又议论到荣府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销的事，又不能添些银钞产业，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现在过的日子真是“黄杨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们大概就可以看到一个类似 300年前华人家庭、贵族家庭最好的一个过年的所有细节的记录。因为红楼梦最特别的就是好像在写小说，可是有时候他写着小说，他又开始写很多生活里的细节，所以我们常常形容说红楼梦有一点像300年前的一部最完整的百科全书。

2、因为薛宝琴刚刚到贾家来，她是第一次看到贾家过年，如果是薛宝钗、林黛玉她们已经来了好几年，所以从她们的眼睛看没有那么新奇，她就特别从薛宝琴的眼睛来看到这种辉煌，这里也可以看到红楼梦梦作者写作上的精细之处

三、全文逐字稿

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今天要谈红楼梦第53回有一个主题，就是宁国府过除夕的夜宴。我想很多读者都知道，我们所说的红楼梦里面的两个府就荣国府、宁国府，其实当我们以贾宝玉为主的话，贾宝玉的父亲贾政这边都属于荣国府，那么追溯到最早的时候，其实是因为贾家有两个兄弟，那他们对国家有功，所以就都封了公爵，一个叫宁国公，一个叫荣国公，安宁的宁，光荣的荣，宁国公，荣国公，那宁国府他是长房，就是如果我们今天讲家里面有两个兄弟的话，那大哥就是这个宁国府的，那么老二就是荣国府的。

所以因为没有分家，所以在过年的时候，除夕的晚上夜宴那是由老大的长房来主持，所以荣国府的人也都到宁国府去，所以基本上我们看到这一次的回目，就是说宁国府除夕的晚上祭宗祠来祭拜祖先，所以是由长房来来主持。那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就是荣国府到了十五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晚上有一个宴会，所以这里面其实有一个伦理上的秩序，一般我们现在大部分小家庭可能就不讲究了。可是在过去这种大家族里面，长房、二房、三房它有一个排序，所以真正重要的祭祖的典礼大概都由长房来主持。

所以53 回基本上是以过年、除夕、元宵作为主题，所以我们大概也可以在这一回里看到过去富贵人家、权贵家族过年的排场，讲究到惊人的地步，我们今天大概过年，也就是自己家里人团圆就是了，可是过去其实这是尤其在权贵家族来讲，里面有非常多复杂的讲究。所以如果这一回53回整个都在讲过年，我们大概就可以看到一个类似 300年前华人家庭、贵族家庭最好的一个过年的所有细节的记录。因为红楼梦最特别的就是好像在写小说，可是有时候他写着小说，他又开始写很多生活里的细节，所以我们常常形容说红楼梦有一点像300年前的一部最完整的百科全书。

我们如果把清朝的历史找出来，我们也许只会看到历史里面记录了一部分很多生活的细节，其实不会记录在历史当中，可是这一部小说反而把所有生活里的东西，包括53回讲到的过年，到底以前人是怎么过年的，如果没有这一回，我们其实也无从琢磨，就是我们无法想象以前的有钱人家、富贵人家过年是这么多复杂的事物。所以当然如果53回只讲这个过年的主题也会有点单调，所以它还是有一个串联，就是大小说的串联。

我们记得在52 回里面讲过，宝玉因为出去应酬做客人，那贾母就给了他一件很贵重的衣服穿，叫做雀金裘，是用孔雀金线缝制的一件非常辉煌灿烂的外套。那这是俄罗斯国进贡的，那俄罗斯国进贡这么珍贵的一件衣服，贾母就舍不得穿，大概也放在库房放了很久，我们就会发现贾母在年纪大了以后，逐渐意识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很俭省，而俭省不浪费好像是一个美德，可是到她老的时候，她反而觉得好多东西摆在库房里都要坏了，那如果坏了不是更大的浪费吗？所以我们逐渐的看到贾母在红楼梦的 50 回以后，慢慢就把珍贵的东西都拿出来用，特别是有点宠爱的孙子，她就会给他们用，所以她就给宝玉雀金裘。

宝玉那天就穿了漂亮的外套出去做客，可是应酬做客，有人可能用火烛不小心，结果一个火星崩到衣服上，就烧了一个洞。所以我们在52 回的结尾特别看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丫头，就是晴雯，彻夜不睡觉，因为她自己在生病病重，可是她觉得这个时候用得到，她要帮忙，她就彻夜把那个洞给缝补起来，因为俄罗斯国的裁缝做的东西当时别人都不会，只有晴雯会做，所以 53 回一开始就讲晴雯整个人垮掉，在黎明把这个洞补好了以后，晴雯补裘整个人就昏倒，所以这一段大概也是红楼梦里最动人的部分。

而晴雯个性很好强，她生病了，可是她也不习惯人家那样，老是婆婆妈妈的来照顾她，所以自己常常就撑着。那这也是等于53回进入到除夕过年前的一个小事的记录。我们谈到 53 回，一开始晴雯因为补裘，所以病更加重了，那宝玉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是他把衣服烧了破了洞，结果害的重病的晴雯不能养病，还要彻夜不眠帮他补这个洞，所以就在旁边。

我们知道宝玉的个性，就是有点啰啰嗦嗦，婆婆妈妈，因为他爱一个人，照顾一个人时候，他就说你要不要喝什么啊？你要不要吃什么啊？再吃点药就晴雯就很烦，她就说哪里得了痨病了，我也没病的，像肺病就活不了了，你可不可以，好好去休息啊？那这里面其实对话中都看到晴雯的个性，就是晴雯有一种狭义肝胆，士为知己者死，她为了她所喜欢的人，她可以拼了命去做一件事，那可是她也不喜欢别人，好像巴结奉承，嘴巴甜甜的，讲一些好听的话。

所以晴雯的个性很清楚，就是心直口快，讲话常常不留情，得罪人，可是其实心好的不得了。所以红楼梦其实让我们从很多角度去看人个性上的不同，那当然跟她相反的个性就是袭人，袭人就是非常周到，从来不得罪人的。可是我们看到袭人因为妈妈生病，她回家去探病，现在回来了。回来以后那前面有叙述到怡红院有个小丫头小坠子，那么偷了瓶儿的这个虾须镯，黄金的一个镯子。后来事发以后，晴雯就在重病当中暴怒，觉得太丢脸了，就是一个做丫头怎么可以做这么丢丢脸的事情，就把她赶出去。

那袭人回来就说这件事情其实不用那么性急，所以基本上袭人如果处理的话可能会比较缓和。那袭人就是懂得在人际关系上做得非常周到，不要立刻让人家难堪或者得罪人，所以跟晴雯的个性就形成一个非常有趣的对比。那53 回过了这一段以后，就正式进入贾府的过年，因为贾府是国家重要的功臣，所以过年第一件重要的事是他们要到皇帝那边去领赏赐的银两，那这个钱没有多少，可是因为是世袭的一个官位，所以皇帝每年都有特别的这个奖赏。

那拿到皇帝的钱，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好像沾了富贵荣华的这个习气一样，所以我想今天也是一样，有时候觉得，某一个总统发的红包好像意义不凡，其实并不是那个钱多少，所以我们就看到当时他们领了这个钱回来以后，特别把这个钱拿来供祖宗，因为这是等于告济祖宗说我们后代还得到皇恩的赏赐。

那红楼梦里面过年这一段在53 回，最重要的一段也被评论家谈的最多的一段是下面我们看到田庄的一个黑山村，一个很偏远的村落里，有一个庄主叫，乌进孝乌庄头他来了。那这一段是被很多学者讨论的，为什么讨论这一段？我们知道当时贾府这种大贵族，他们在乡下有很多田产，这些田产当然他们自己不会去耕种，他们就找一个庄头，就是乌进孝是一个庄头，就是由你来负责，那这个庄头就找了很多的佃农，当地的农民说你一块地，我一块地，你们来种田，可是每一年就要交税，交一些东西。

所以到过年的时候，这个乌进孝，它是庄主，他就要负责把所有农民交的租税，这些租税不一定是钱，等一下我们看到有个很长的一个单子，租税的单子带到贾家来呈给贾珍看。那贾珍看了以后，我想大家可以看到里面是鹿，还有一些野味，还有猪，这个猪种类好多，有暹罗猪，就是大概泰国那种品种的猪20头，汤猪20头，这个龙猪20头，野猪 20 头，家腊猪20头。那也包括了羊，像野羊20头，青羊 20头，家汤羊20头，家风羊20头。好，我想我念这些猪羊，大家可能都吓了一跳，就是其中一种就是 20 头，那加起来猪大概就100多头，羊也100多头。

可是我想当然，贾家因为在乡下田产很多，所以他们等于是每一年要靠这些纳税来过年，那里面还有鱼虾，还有一些干果类的东西，像松子、榛子、杏仁这些东西，还有碳，家用的这些碳各种东西，像一般的碳就上千斤的，还有柴炭就有3万斤的，所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个乌进孝要来交租税了，光是那个车辆不晓得阵仗有多大，就是我常常想3万斤的木炭就要摆多少辆车子，何况还有 100 多头猪， 100 多头羊。

我想如果有兴趣，大家看看这个单子，你可以看到古代有钱人家过年田庄的交税这件事情就这么长一段，我们谈到了红楼梦第53回，特别是黑山村来了一个乌进孝，乌庄主，那红楼梦一般都在写贵族的生活，我们比较少看到这种乡下来的农民，所以我很喜欢贾珍跟乌进孝中间的一段对话，那乌进孝看到贾珍跟他问好磕头，那贾珍说你一路来走了几天，那这个乌进孝就回答说要过年前到处都在下雪，那外面都是四五尺深的雪，那有时候雪一化了，路很难走，他说这一趟竟然走了一个月零两天，我想对很多的读者来讲，现在都很难想象什么样的路，什么样漫长的路要走一个月零两天，当然当时没有现在的这种快速的公路铁路，所以大概就是罗马车队这样一路走来，那他也很抱歉跟贾珍说来晚了。

那贾珍说我看了这个单子，我原来推测你们今年至少要交5000 两银子的猪税，你现在拿这些猪啊羊啊，我算一算，你又来打擂台了，好，这里面我们就看到是一个主人跟他的佃农之间的对话关系，那人之常情，如果我们今天要租一个田地房子给别人，我们总希望别人交的多一点，房租高一点，那租的人当然希望房租少一点，所以那个对话其实是有一点彼此在较劲。

那其实我觉得作者写这一段写得极好，我们不晓得这个乌进孝是不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还是有一点狡诈的人，因为我们无从判断，我们只是从他的语言里面，他就跟贾珍回报说今年收成非常不好。为什么不好呢？因为从3月春天开始就一直下雨，这个雨一直不停，一直下到了8月。好，我们看到五个月都在下雨，那3月到8月刚刚好是农家所有收成的时候，从插秧一直到收获的时间，如果一直下雨，他说没有晴过，连着晴过5天的，所以收成当然不好。然后更倒霉的是到了9月，一场碗大的包子，就是下了那个冰雹，那这样的一个冰雹下来，1300里的地方，所有的人，家畜粮食都被打伤了上千上万。他说所以我们今年几乎是一个荒年，没有收成。所以他就特别跟贾珍抱歉说我没有说谎，这是事实。

有时候我还是要强调红楼梦你读的时候，作者从来不让你知道一个人物到底有没有说谎，因为从他的角度，他就是一个佃农的庄主，他尽量能少教一点，他就少教一点，因为农民也要活下去。可是从贾珍这边来讲，他是一个大贵族，他就觉得说你们租我的田，那我平常也不管你们，可是每年到过年的时候，我能多要一点，我就多要一点。那他也跟乌进孝讲得很直，他说我不跟你们要，我跟谁要啊？意思说我们家你们看着我们这么华丽富贵在做官，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因为我们的应酬这么多。

可是乌进孝就讲了一句蛮好笑的话，说我知道你们家的女儿嫁到皇宫做了贵妃，那是皇帝身边的宠爱的人，那娘娘跟万岁爷岂不赏你们吗？所以要过年了，你们如果没有钱，他们一定赏你。那贾珍就笑了，他说这个话太可笑了，他说你们不知道做官的人的难处。当然我想贾珍也不会讲得很白，因为官场有官场，许多贿赂应酬都是乡下人搞不懂的，可是我觉得这一段写的极好，就是让大家看到贾府要过年了，可是在过年除夕前一天，我们看到这里所发生的跟佃农之间的一个对话，也看到了这种大家族内在的许许多多的问题。也就是说，这种大家族一旦管理不善，如果佃农不交租，如果他本身应酬又太大，或者得罪了皇室，大概都要出问题。

所以这段讲完，小说才正式讲到了除夕的晚上如何祭祖。说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内塞门。直到正堂念了一长串，大家知道说，你从来不知道这个大家族光门就有多少道。而这些门平常是不开的，是因为要祭祖先，所有的正门都打开了。一路正门打开，然后他从一个人的眼睛在描写过年的辉煌，就是薛宝琴。因为薛宝琴刚刚到贾家来，她是第一次看到贾家过年，如果是薛宝钗、林黛玉她们已经来了好几年，所以从她们的眼睛看没有那么新奇，她就特别从薛宝琴的眼睛来看到这种辉煌，这里也可以看到红楼梦梦作者写作上的精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