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道】《触龙说赵太后》：铁了心该怎么劝（一）

第六十二课

《触龙说赵太后》：铁了心该怎么劝（一）

篇目简介

战国时期，秦国大举攻赵，赵国向齐国求援。齐国要赵威后的小儿子为人质，才肯出兵。赵威后溺爱儿子，执意不肯。面对强敌压境，触龙因势利导，以柔克刚，用“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说服赵太后，让她的爱子出质于齐，换取救兵。

篇目原文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完整讲稿

大家好，欢迎来到《古文观止》，我是邵鑫。今天我们要讲的这篇文章叫作《触龙说赵太后》。

这里面的触龙和赵太后是战国当中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文章当中的赵太后给触龙出了一个特别大的难题。这个难题是什么呢？就是：“你想来劝我，我都不想让你劝”。

所以我们今天有一个副标题叫“铁了心该怎么劝？”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在生活当中也会碰到这样的情况：你想去劝别人一件事，但是别人已经铁了心了，就死活不听，这个时候你到底应该怎么办？那我们来看一下今天的这篇文章，触龙是如何去说服赵太后的。

文章一开始先交代了一下简单的背景，说:“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这里面用了“新”和“急”这两个字，告诉你现在这个形势是非常危险的：第一，赵太后刚刚掌握大权；第二，秦国人攻打赵国打得很急，可以说当时的赵国叫内忧加外患。

那么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赵氏求救于齐”。赵国知道自己本国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应对当前的局面了，所以赵太后就派人去找齐国人求救。齐国人愿意帮忙，但是提出了一个条件，叫作：“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这个“必”字讲得也是斩钉截铁，说我帮你可以，但是有个条件。这个条件必须得有，是什么呢？就是请长安君来我们齐国做人质，我们才愿意派兵。

那这里边就讲到一个问题了：长安君到底是谁？长安君就是赵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

那赵太后不乐意，因为大家知道出去别的国家当人质，这个下场其实并不见得好，好一点的你能够平安归来就不错了，很多都是在外边被人欺负，甚至就死在外面。所以作为赵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个长安君他要被派到齐国去的话，那下场可能说不会很好。所以当时的赵太后不愿意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家想一想，如果让你的儿子，让你的孩子去哪个地方给别人做人质，你乐不乐意？不乐意是非常正常的。

那“大臣强谏”，但是赵太后手底下的大臣们就拼命地去劝赵太后，说：一定要派他去！你不派他去的话，我们国家就完蛋了。但是这个“大臣强谏”，也说明当时赵太后“新用事”，就是在赵国并没有特别强的控制力和统治力，她说她不派这个小儿子去，大臣们反而不同意，大臣说一定要派他去。

所以这几句话虽然讲得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已经勾勒出了当时非常焦灼的一个局面，就是外边有强敌即将入侵，那国内又不是特别统一意见，在这样一个焦灼的时刻，太后到底要何去何从？到底要不要派自己的儿子去当人质？

最后我们发现：赵太后对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太宠爱了，结果叫作：“明谓左右”，这个“明”字就是我也不拐弯抹角，我也不绕弯子，我就直接明着告诉你们。

告诉你们什么呢？“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说谁要是敢再讲一句让长安君去当人质的事，我就直接吐到他脸上唾沫。这个“唾其面”，其实说白了已经非常不客气了。因为大家知道在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贵族，正常情况下都是很讲礼数的，所以也可以看出，这个时候太后已经跟别人撕破脸了，就是：“你们谁要是再敢讲一句让我的儿子去当人质，我就跟你们拼了！当然我老太太也打不过你们，我吐你们一脸还是可以的。”所以就讲出了这么一句话。

大家想一想，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如果让你去劝赵太后，你该怎么办？你恐怕都开不了口，你一开口，一口唾沫就喷上来了。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我们今天的主角触龙就出现了。

触龙在当时的职位叫“左师”，说：“左师触龙，愿见太后。”触龙就出发了。

然后我们来看他去的时候，“太后盛气而揖之”。什么叫“盛气而揖之”呢？就是气鼓鼓地在这儿等你，因为我现在已经跟别人所有的人撕破脸了，我们开始摆明了要干架了。基本上来一个就被太后骂回去一个。所以左师触龙，我们经常讲：“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到底要干什么？太后其实心里面是有防备和提防的，她觉得你肯定也是来劝她的，所以她就怒气冲冲地在等他。

结果接下来就出现了一个特别搞笑的画面。我们看左师触龙的出场是非常有意思的，叫“入而徐趋”。这四个字，我们可以去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入”就是进来了，“徐”就是慢，“趋”这个字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叫小步快跑，就是跑得很快叫“趋”，就是比走要快一些，但是比奔跑要慢一些，这种叫“趋”，就是小跑。但是还有一种解释：小碎步，就是两条腿的频率很高，这种叫“趋”。

那大家觉得在这个地方，“入而徐趋”是什么意思？它其实展现出了两个内容：一个内容是左师触龙两只腿的移动频率是极高的，但同时他的整体速度是特别慢的。大家可以想象有点像是一个小短腿拼命倒腾，但是实际上行进速度极慢，就跑半天也才跑那么点路，叫“入而徐趋”。

那这里边就有一个问题了：那为什么左师触龙进来了之后，明明是“趋”，却“趋”得那么慢？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体不好，就是我可能已经拼尽了我所有的努力，在努力地往前走，但是我还是行进得非常慢，叫“入而徐趋”。最后说“至而自谢”，这个“至”就是到了太后的面前。

大家可以想象：太后一开始就说让他进来，然后气鼓鼓地在这儿等着，没想到等了半天，看到这个老头拼命地往自己这儿跑，跑半天才跑到自己面前。这个时候其实太后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结果到这儿之后，老头说什么呢？“自谢”就是亲自来道歉说对不起，首先要你等这么半天。

接下来就开始讲一句话，说：“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他说我这个老头子这脚不行了，年纪大了就根本跑不快。这个“疾走”的“走”就是跑，“疾”就是快，他说：“我连快跑一点都不行，所以我来见你，我只能拼命地往前趋。”

但是“趋”其实那个时候也是一种趋礼，就是那个时候你作为一个臣子要去见自己的君王或者是上位的时候，你要尽可能地快一点去，但是他的身体原因，他快不了，所以只能做出表面上快的动作，但实际上的速度是很慢的。这就叫“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这是第一个道歉。

这道的第一个歉是真是不好意思，我年纪太大了，让你等我这么半天我才跑到这儿。第二个是道歉什么呢？是“不得见久矣”，就是我这么久没来看您了，真是抱歉。

但是你会发现，这两个抱歉都是一个共同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老臣病足”，因为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使了，所以我现在来见你，我跑得慢；因为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使了，所以我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你。所以一上来先是向赵太后道了个歉。

但是大家会发现，他这个道歉，在道歉的同时，其实已经给了别人原谅自己的理由。所以底下又讲了一句叫：“窃自恕”，他说这个事，我就自己原谅自己了，因为我确实年纪不小了，但是我为什么还要来见您呢？为什么我跑得这么慢，年纪这么大了，我还要来呢？因为我担心你。

“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故愿望见。”“我这担心您的身体也不好，所以我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所以大家读到这里就知道，这个赵太后也已经是个老婆子了，这个老头子来看老婆子，老头不容易，然后见到她说：“哎呀，这么大年纪了，见不着你了。今天好不容易来见你一趟，就是想看看你的身体还好吗？我最近身体不太好。”

所以大家会发现，这个左师触龙见太后的时候，他的切入点跟长安君毫无关系，他讲的是自己，他讲的是太后，他说咱俩都年纪一大把了，我想看看你还好不好。所以太后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吐他一脸，人家来明着探望你的，所以太后只能回答说：我还行。

“老妇恃辇而行。”这个“恃辇而行” 是什么意思呢？这表面的意思就是我出行的时候有车驾，有辇，我不用自己走。但其实这个背后是个什么意思？就是我的腿脚也不好。

所以你会发现，左师触龙一来，他是先去唤起赵太后作为一个老人家的共鸣，就是我们身体都不好了。今天你发现，病友跟病友之间最喜欢干的事叫探讨病情，老头和老太太之间最喜欢聊的是最近年纪大了晚上睡不好觉或者是哪里又不舒服。

所以这个时候左师触龙完全是把自己作为一个老人家这种体会拿来跟赵太后讲。所以赵太后就觉得感同身受，哎呀，我腿脚也不行，好在我有这个辇，所以我有时候出去我还有车驾，叫“老妇恃辇而行。”

那接着呢这个触龙又问了一句话，说“日食饮得无衰乎？”每天吃饭，喝水还好吧？吃得下吗？喝得下吗？老太太讲“恃粥耳。”就喝点粥，意思就是其实吃得也不多了。

那这两句话，大家发现他们在探讨什么呢？探讨年纪大了身体都变差了，那这个事跟派长安君出去当人质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看不出来，但是你往后看，你就发现这个左师触龙太精明了。

后面触龙就顺着说，“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他说老头子我现在也吃不下去饭，所以“乃自强步”我就拼命地让自己坚持着走两步。“日三四里”，每天走上个三四里路。“少益耆食，和于身”我稍微地也能吃下点了，我身体也舒服一点了。

他在向这个赵太后介绍自己是怎么把自己身体调理好的。他说：“我这个年纪也大了，我吃不下，走不快，但是没办法，为了自己的身体，有时候还是得逼着自己做点事。逼着自己干什么呢？出去走上两步，没事走两步，走个三四里。现在饭也吃得下去了，身体也好了。”

所以讲到这里，太后就说“老妇不能。”意思就是“我可没你这么大毅力，为了身体好还每天走个三四里路，这个事我还暂时没做到。”但是讲到这里的时候，“太后之色少解”，太后原来那个盛气，怒气冲冲的样子，一下子就缓和了。

就本来她一直在讲长安君的这些事，正在心烦，但是触龙跟她探讨完病情之后，讲完老年人的共同感受之后，突然间她这个神色就缓下来了。神色缓下来之后，触龙就开始讲新的事了。

当然，读到这里我们先暂停一下。我们先想一想，触龙如果说了这些话，赵太后心里会怎么想？赵太后一定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肯定不是来探望我的。你如果真的只是来探望我，这就不合常理了。

我们经常讲“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其实赵太后这个时候只能说防备稍微降低了一点点，但是她还是不明白触龙你到底是来干吗的？而且她心里的深处还是会怀疑，你是不是还是来问长安君的。所以它这里面叫“少解”，稍微有点放松，但是并没有完全地放下戒备。

那接下来，触龙非常聪明，他就讲了一句话，这句话就让赵太后觉得，搞了半天你是这么回事才来的。触龙怎么讲呢？我们继续往后看。“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

他说：“我有一小儿子，叫舒祺，年纪最小，最没本事。”这个“不肖”，我们经常讲“不肖子孙”。但是在这里面是触龙对自己孩子的谦称。“我有一小儿子，年纪最小，然后现在最没什么本事。”

“而臣衰”我年纪又大了。“窃爱怜之”你看讲到这句话的时候，赵太后心里就明白了，怪不得你前面强调半天自己身体不好，搞了半天，你是来走后门给你儿子找工作的。

那赵太后对这个事反感不反感呢？一定不反感。大家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这里面藏了一个引子，跟长安君一样，那就是小儿子，而且都是在为自己的小儿子考虑，叫“窃爱怜之”喜欢他，爱他，怕他受委屈，所以赵太后其实听到这个话之后，简直感觉说到自己心坎上了，我也这样。

我们以前说，打动别人最好的方式是唤醒他的共鸣，就是你不用去劝他，让他自己觉得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的，他就会拼命地点头，是的，然后不知不觉地就被你带进去了，这里边触龙就是用了这个方法。

好，这节课的分享就到这里，我们下节课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