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托普:为什么成长小说的主人公沦为时代巨婴?
摘要:当技术被视作权威,科学便会成为统治工具。
1. “合格的病人”
上一集我们讲到卡斯托普的性格决定了他是一个“合格的病人”。“合格的病人”是卡斯托普第一次见到山庄疗养院的医生贝伦斯时,贝伦斯对他的判断。贝伦斯说,“我一眼便能断定谁能不能成为合格的病人,因为这也需要天才,干什么都需要天才。”
那么,什么是具有天才的“合格的病人”呢?从字面上讲,“合格的病人”就是非常听医生话的病人。引申开来,就是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臣服于权威的人。前一集中我们从卡斯托普的个人兴趣、志业选择的角度分析了他的性格,他很容易习惯于不习惯的东西,很容易裹挟在时代的浪潮中。卡斯托普没有明确的人生方向,这实际上是时代所面临的难题的折射,用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时代对‘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作不出满意回答”。
也就是说,时代思想本身是混乱的、矛盾的。这种矛盾在《魔山》中也有充分的描述,托马斯·曼用两个知识分子的无休止的辩论来展现,这两个人物,一个是塞特姆布里尼,另一个是纳夫塔。他们几乎一碰面就开始漫长的辩论。作家试图用这两个知识分子代表了两种主要的时代思潮。塞特姆布里尼是个意大利人,被称为“意大利撒旦”。我们知道,“撒旦”是魔鬼的意思。尼采把现代称为“上帝已死”的时代,塞特姆布里尼就属于弑杀了上帝的那种魔鬼。托马斯·曼显然想把塞特姆布里尼塑造为现代的化身,用他来代表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的启蒙、理性传统,所以塞特姆布里尼的意大利人身份也是作家有意安排的,文艺复兴的主要的发源地即是意大利。
塞特姆布里尼是个人文主义者,信仰理性和进步,但是他同时是个西方中心主义者。他认为,“世界正处于两大原则的争夺之中,即强权和正义,暴政和自由,迷信和知识,顽固、停滞和运动、进步。一个可以称为亚洲原则,另一个可以称为欧洲原则”。西方代表的是正义、自由、知识、运动、进步,东方则意味着强权、暴政、迷信、顽固、停滞。这背后的逻辑就是西方征服东方是合理的,是给东方带去自由、进步,这显然是为西方侵略背书,把侵略者美化为自由、进步的传播者。
纳夫塔则是个耶稣会士,他崇尚非理性主义,反对科学,反对资本主义财富,否定工业、科学技术和进步,希望人类回到曾经的理想的原始状态。纳夫塔代表的是一种宗教的世界观,他和塞特姆布里尼是针锋相对的。两人的冲突无法调和,最后只得以决斗的方式解决。在决斗现场,纳夫塔“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自杀身亡。无论是塞特姆布里尼,还是纳夫塔,都没有给现代世界提供出路,他们两人本身也是矛盾重重的,比如,塞特姆布里尼崇尚物质进步,但自己过得却像一个寒酸的教徒,而纳夫塔否定物质享受,却生活富足,他的住处布置得富丽堂皇,什么都是绸子的,还有精美的老古董家具。宗教不是现代世界的答案,纳夫塔开枪自杀也象征了这一点。
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都是思想家,他们的辩论也停留在思想层面,那么,小说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 则代表了世俗世界的统治者,两位思想家在他面前都自惭形秽。佩佩尔科恩是“一个荷兰殖民者,一个来自爪哇的咖啡种植园主”,坐拥财富和权力。佩佩尔科恩是一个放纵的、享乐的生活者,他整天都在吃喝,因为他“特别需要以吃喝提精神”。
在卡斯托普对待佩佩尔科恩的态度上,我们能看到他对待权威的态度。佩佩尔科恩是和克拉芙迪娅一起来到山庄疗养院的,克拉芙迪娅此时已经成为了他的情人。佩佩尔科恩属于那种“天生的统治者”,人人都慑服于他的威严,连克拉芙迪娅也怕他。卡斯托普在佩佩尔科恩面前,充分暴露了自己“天生格外敬重权威”的性格。他不仅替佩佩尔科恩酗酒辩护,而且竭力掩藏自己一直爱慕克拉芙迪娅的事实。佩佩尔科恩让他当面吻克拉芙迪娅,甚至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爱克拉芙迪娅,卡斯托普既不敢做,也不敢承认。卡斯托普对待权威有一种骨子里的臣服感,他甚至会自觉去维护权威,这就是他作为“合格的病人”的“天才”之所在。
2. 技术统治如何实现
我们再来看看卡斯托普对待山庄疗养院中权威人物的态度,这几个人物也正是山庄疗养院的代表。我们把山庄疗养院比作一个缩微版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是由谁把持的?它是如何维持自身的秩序的?山庄疗养院有一个主任医生叫贝伦斯,同时还有一个心理分析专家克洛可夫斯基。他们的统治是如何完成的?其实是靠技术,这也是现代社会统治的重要秘密所在。
什么是技术统治?技术统治的英文是technocracy,techno-这个词头是指技术,-cracy这个词尾是“统治”“政体”的意思,所以合在一起就是技术统治,也可以翻译成专家政治或专家治国制度。技术统治就是指专家们依靠其科学知识、专业知识建立起来的统治权。
我们可以举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来说明一下,去菜市场买菜会讨价还价,但是去医院看病却从来不会还价。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并不清楚那些仪器、药品值多少钱。这中间就体现了医学专家依靠专业知识所形成的统治权。在美国有一个调查发现,美国相信进化论的人大概有40%,而相信相对论的人的比例则高得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对于自己越是不懂的领域,越是倾向于相信。仔细想一想,这一点是比较恐怖的,就是我们把命运交给了我们并不了解的东西。
技术统治的核心自然是技术和专业知识,在山庄疗养院,这些技术包括医学知识以及相关的辅助设备比如体温表——病人们把它戏称为“水银柱雪茄”或者“哑大姐”,还有听诊仪、X光机,此外还有心理分析,以及相关的一系列深奥的技术术语。病人从肉体到精神都被一套技术知识控制着。
山庄疗养院的管理实际上是比较松散的,它并没有严格的制度,病人偶尔溜出去也没人管。它的控制主要是通过技术完成的。在技术上,你没有争论的资格,比如在疗养院中,绝对没有感冒这回事,如果你的体温升高了,一定是感染了肺病。体温计被戏称为“哑大姐”也是值得注意的,它并不需要说话,却具有无上的权威。病人一天要测几次体温,也一直关注自己的体温,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无形之中就把技术统治内化了,变成了一种自我检查。
我在这里想插入一句,我们今天与健康有关的、最严厉的自我检查和一个医学概念有关,就是亚健康。什么是亚健康?就是处于健康和疾病之间的一种状态,在医院里是检查不出来的,但是我们感觉自己活力降低、身体功能和适应力减弱。亚健康简单地讲,就是我们自己觉得身体有病。这是非常具有摧毁性的一个概念,有了这个概念,我们就会经常陷入自我检查之中,处于对自己身体的无休止的焦虑之中。我觉得,相比于身体真的有病,这种焦虑的危害性可能更大。焦虑的产生来源于我们对新的、未知领域的无力感,说到底仍然是与技术统治有关。
我们看到,技术统治其实是一种无形统治。现代社会不同于之前社会的一个典型特征也在这里,它的统治对国家暴力机器的依赖在减少,所谓国家暴力机器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监狱啊、军队啊、警察啊这些部门,而越来越依赖技术统治权来完成对日常生活和对人们的组织、规约。在山庄疗养院,主任医生贝伦斯的另一个身份是宫廷顾问,这个头衔也是技术统治的一部分。贝伦斯医生被病人们比喻为“冥界判官”,他具有决定人们生死的权力。
我们再来看看山庄疗养院的心理分析师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理论。和贝伦斯有宫廷顾问头衔一样,克洛可夫斯基有“博士”头衔,这些都是权威的组成部分。克洛可夫斯基说,爱情产生于中毒,产生于人机体的自我毒化,而这毒化的起因又是一种遍布在人体内的不明物质发生了分解;这一分解的生成物又对人的某些脊椎神经中枢起着麻醉作用,那情形完全跟吸毒成瘾的人服用吗啡或者可卡因一个样。我们看到,克洛可夫斯基虽说是在作心理分析,但是也用类似于化学和生物学方面的知识,来为自己的观点提供科学的基础。
有必要交待一下,山庄疗养院的这两位医生身上都笼罩着一种神秘色彩。贝伦斯不太常露面,行踪不定。克洛可夫斯基不仅讲心灵解析和人的梦境,还“讲催眠术和梦游症的神秘、稀罕表现,讲心灵感应、梦境征兆和第二视觉现象,还讲了歇斯底里型精神病创造的奇迹”。在这种氛围中,山庄疗养院后来关于精神神秘现象的谈论和行动越来越多,比如有病人组织显灵活动。
这看上去似乎和我们讲的技术统治矛盾,其实不然。科学技术的神秘化是技术统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最终它体现为一种意识形态。在山庄疗养院,贝伦斯掌管着病人的肉体,克洛可夫斯基掌管着病人的精神,病人经常去他那里倾诉,寻求精神分析和解梦,就如过去信徒对神甫所做的告解和忏悔一样。在现代社会,科学取代了宗教,这意味着科学最终变成了类似于宗教一样的东西。所以,技术统治的本质是科学技术变成了新型宗教。
3.时代巨婴
那么,人类面对科学技术这一新型宗教,有无摆脱的可能呢?当然有,这就需要有批判性思维和自我反省的意识。实际上,真正的科学精神是从来不会把科学当成宗教的,不是把科学当成至高无上的权威,而是始终包含了对于科学限度的清醒认知。
但是,《魔山》中的主人公卡斯托普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现代新威权社会所造就的一个时代巨婴。在西方有一种重要的小说类型叫“成长小说”,它起源于德国,这类小说往往写男性主人公从少年成长为成年,从无知到成熟的历练过程。《魔山》从内容上看是对成长小说的戏仿,是成长小说的反题。也就是说,卡斯托普经历了一些事情,但是他没有成长,他只是一个身体上长大了的孩子,思想上还是个婴儿。他畏惧权威,依赖权威,服务于权威。
作家托马斯·曼塑造这样一个时代巨婴,他思考的问题是:像一战这样的战争得以发生,与卡斯托普式的民众有何关系?战争的发动者是如何成功地使得民众成为战争的支持者?如果把战争比作一场瘟疫,那么哪类人最易被感染,从而失去了对战争的清醒的洞察能力?用作品中的话来说,就是战争的发生与合格的“病人”有没有关系?
托马斯·曼是这么反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他说,“德国人民要对所发生的事情负责。因为他们并不热爱自由,相反认为自由是一种可以完全忽视的形式。尽管遇到残酷的幻灭,在新的恐怖的制约下,他们甚至会比在共和国的环境中,还要感觉良好和幸福。”
“感觉良好和幸福”,托马斯·曼的这个观察是独到的。战争之所以能够发生,离不开民众的支持,而民众在美化战争的修辞的熏陶之中,他们也的确是“感觉良好和幸福”。
假使没有战争,卡斯托普也仍然只能是一个时代巨婴。卡斯托普如果不上山庄疗养院,他会参加工作,而且会是一个工作狂。卡斯托普非常尊敬工作,作家写道,“时代对于个人生活的影响一直扩展到了他的生理机能”,在卡斯托普眼里,“除了工作,就没有什么再值得尊敬的东西了。工作就是原则,人都将经受或者经受不了它的考验,这就是时代的绝对意志”,“卡斯托普对工作的尊敬带有宗教信仰的性质”。
不管是把工作当成宗教,还是把权威当成宗教,性质其实是一样的。总的来看,卡斯托普对自己与时代的关系没有反思,缺乏自觉,这决定了他是一个具有天才的“合格的病人”,决定了他只能被时代意志任意地左右。
经过这三集课程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魔山》的思想含量是极高的。它深入挖掘了现代社会的核心命题。技术会不会统治人类呢?从技术的角度来看,技术的发展,技术分工越来越细,这一趋势是无可逆转的,现代社会也越来越依赖于技术的发展和创新。因此,这个问题主要在于人,在于人能否客观地、批判性地审视技术。我们要认识到,技术不仅仅是技术,不是纯客观的、中性的,它也可以变成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一种权威,一种意识形态。技术会不会统治人类,完全取决于我们培养出什么样的未来主人公,取决于我们培养出的是容易被精神控制的“合格的病人”,还是具有批判性视野的、具有自我反思能力的、敢于挑战权威的人。
关于托马斯·曼的《魔山》,我们就解读到这里。下一次我们将一起读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广岛札记》,跟随着作家去思考一下核武器的问题,欢迎大家继续收听。
这是我听过的对《魔山》最好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