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暧昧”的日本与拒绝暧昧的大江
摘要:大江健三郎:战后日本的审判者
1.大江健三郎:真正的知识分子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很高兴又与大家见面了。
今天我们一起来谈谈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广岛札记》。大江是我最敬佩的作家,我认为,他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树立了一个有良知的、追求真理的知识分子的典范。
有两件事,大江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第一件事是在2006年9月12日,大江访问南京。他专程参观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并与南京大屠杀中两位幸存者进行了座谈,听取了他们的证言。大江表示,要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写下来,告诉日本年轻一代。
大江没有食言,他回到日本后就在《朝日新闻》的专栏文章里写了南京大屠杀中的幸存者,大江说,在听到证言时,他感到痛苦,他在南京大屠杀受害者身上,与在广岛那些原子弹受害者身上一样,“还强烈感受到经过苦难磨砺的人所体现出来的人的尊严”。“人的尊严”正是大江在《广岛札记》中反复写到的一点。
在访问南京的第二天,大江又和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学者进行了座谈。大江的发言主要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文学家也应该研究南京大屠杀这样的悲剧,这不仅仅是历史学家的任务;二是日本人应当承担曾经发动侵略战争的责任,应当好好反省这段历史。
大江的发言很令人深思,他说“大多数日本士兵也是日本善良的公民,为什么侵略中国后就变成非理性的人?许多日本士兵战败回国后,脱下军装又成为正常的普通人,战争为何使人有这样的变化?假如再发生战争,这些日本士兵又会成为非人性的人吗?”
只要我们思考战争,大江的这些提问就是无法回避的。不从普通士兵的角度,不从国民的角度,是无法真正对战争进行检讨的。也就是说,战争的责任并不能仅仅由一些战犯来承担。还需要问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宣传、措辞,把普通人,甚至是善良的公民都变成战争机器的?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如果我们追求和平,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公民?这与我们这一讲课程里要谈的问题息息相关。
大江让我印象深刻的第二件事,和钓鱼岛有关。2012年4月,在中日钓鱼岛争端中,跑出来一个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他叫喊着东京要把钓鱼岛买下来,要把钓鱼岛“国有化”,还发起了募捐活动。在这一事件中,日本国内反对的声音一直比较微弱,大江健三郎则是反对得最坚决、最持久的人。大江2012年10月在日本国会召集了一次记者招待会,明确表示钓鱼岛是甲午战争中被划入日本的,此前一直属于中国领土。他呼吁日本要对过去的侵略行为进行历史反省,要在互惠、和平、非暴力、相互尊重的原则下解决钓鱼岛的领土争端问题。
大江举行的这次记者招待会,日本主流媒体都没有报道,消息是经过美国媒体美联社传播出来的。从这个事实中也能看出,日本国内右翼思潮是占主流的,大江是少数中的少数,是最有勇气、最有良知的一个。
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大江和石原慎太郎原来是私交很好的朋友。因为政治立场的不同,大江选择与石原分道扬镳。这个石原慎太郎也是一位作家兼画家,他曾与大江一起被看作是日本文学新时期的象征和代表。石原后来写了一本畅销书叫《胜利日本》,他在书中把大江称为一个怪人。大江也对石原进行过批判,比如石原有意识地使用一些歧视性的语言去称呼亚洲周边地区和国家的人民。
我们把大江健三郎和石原慎太郎一比较,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我在这里所用的“知识分子”概念,不是通常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而是借用了美国批评家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这本书中对知识分子的界定。顺便说一下,萨义德也是大江健三郎的朋友。
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就是“流亡者和边缘人”,是“业余者”和敢于“对权势说真话的人”。他说:“知识分子的重大责任在于明确地把危机普遍化,从更宽广的人类范围来理解特定的种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难,把那个经验连接上其他人的苦难”。
2.从个人的苦难、他人的苦难到世界的苦难
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定义,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大江健三郎和他的《广岛札记》。《广岛札记》是大江的长篇随笔,从1964年10月开始在杂志上连载。它记载的是大江从1963年至1965年期间几次广岛之行的见闻和感想。
其中的一个关键词就是苦难,但是大江并没有仅仅去关注广岛的人们所遭遇的苦难,而是把这种苦难普遍化,进而去思考如何避免广岛悲剧重演,让世界从核武器的威胁中摆脱出来。这种立场体现了萨义德所说的对知识分子自身责任的承担。
大江第一次访问广岛是在1963年夏天,那个时候他实际上正在遭遇个人的苦难。他的长子大江光诞生,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头骨先天残疾,看上去就像长了两个脑袋。孩子当时处于濒死状态,生死未卜,整天被放在特殊的玻璃箱里,大江隔着玻璃箱看着自己新生的孩子,他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大江当时想到了罗马尼亚宗教学家埃利亚德的名言——人类生存是不可能被破坏的,他选择去承受个人的苦难。孩子最终活了下来,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孩子尽管智力有缺陷,但却在音乐上有超人的天赋,他能听懂鸟类的语言。就像我们经常说到的那样,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大江从中看到了希望,并把孩子培养成了音乐家。
大江健三郎把自己的这段心路历程写进了他的小说《个人的体验》中。《个人的体验》写一个青年人生下残疾孩子,试图通过酒精和性爱去麻醉自己,最终醒悟过来接受了这个残疾孩子。它写的是一个人如何从逃避苦难到正视苦难的过程。因此,所谓的“个人的体验”是超越个人的体验,不要局限在自我的狭小天地中。如果我们比较一下,实际上《广岛札记》中的广岛人更有资格沉沦,更有资格怨恨,他们的苦难看上去是无法克服的,而且是外来的,有着明确的施害者。但是,他们既没有沉沦也没有怨恨。
大江要告诉我们的是,人在面对苦难时,正确的路只有一条,就是将个人的苦难与他人的苦难联系起来,与更多、更大的苦难联系起来,与所有的苦难者一道去面对世界的残酷。当然,这也是最艰难的一条路,真正能做到的人并不多。我们经常说“人穷志短”,人在苦难中,是很容易让自己的志向、视野变得狭隘的,这往往又会变成恶性循环。走出苦难的真正有效方式,恰恰是“志”不能短。大江的广岛之行就是把自己的个人苦难与广岛人的苦难联系起来,从那些受苦受难的广岛人身上找到了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进而去思考整个世界的苦难。这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博大视野和胸襟。
实际上,我们阅读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的文学作品,也正是把自己与这个世界联系起来的一种方式。如果我们具有大江那样的视野和胸襟,我们就会明白,广岛的那些受难者与我们切身相关,正如大江自觉地把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和自己联系起来一样。
3 “暧昧的日本”的批判者
我们可以这么说,大江健三郎从1963年去广岛进行调查,到2006年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再到2012年在钓鱼岛事件中的立场,他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在这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大江的名气更大了,他1994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变成了真正的公众人物。但是,名气越大,责任越大。他以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身份所做的一切,对于日本,对于中国,对于亚洲的地区安全和稳定,甚至对于世界,都是至关重要的。
大江获得诺贝尔奖时的演讲词也是我最喜欢的。这篇演讲的题目是《我在暧昧的日本》,如果直译的话,应该翻译成“暧昧的日本的我”。直译出来比较拗口,但意思更接近于作家的本意,大江没有把自己割裂在“暧昧的日本”之外,而是表达了自己对于“暧昧的日本”的责任。
这篇演讲词的题目呼应的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演讲时的题目,川端的演讲词的题目是《我在美丽的日本》。我们会发现,大江的格局要比川端大得多,他没有像川端那样堕入到个人的神秘主义世界中。大江在演讲中也说到“坦率地说,与26年前站立在这里的同胞相比,我感到71年前获奖的那位爱尔兰诗人叶芝更为可亲”。
为什么大江觉得叶芝更可亲呢?大江引用了诺奖委员会对叶芝的评价,说叶芝“在破坏性的盲信中守护了人类的理智”。大江说,“倘若可能,为了我国的文明,……我希望能够起到叶芝的作用。在并不遥远的过去,那种破坏性的盲信,曾践踏了国内和周边国家的人民的理智。而我,则是拥有这种历史的国家的一位国民”。
大江这里说到的历史就是日本侵略周边国家的历史,他领奖时心里想到的就是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以及由于日本的侵略行为给日本和周边国家的人民所造成的伤害。大江的演讲词实际上就是在追溯这段历史的根源,因为正是这段历史构成了“暧昧的日本”。
什么是“暧昧的日本”呢?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率先在亚洲走上了现代化之路,这种现代化之路的核心特征是模仿西方,就是明治时期的思想家福泽谕吉所说的“脱亚入欧”,脱离亚洲,进入欧洲先进国家的行列。日本迅速进入现代化,成为了亚洲的“优等生”,然后又打着所谓的“大东亚共荣”的旗号,堂而皇之地侵略亚洲其他国家。日本的这种暧昧性表现在,明明身处在亚洲,却觉得自己属于欧洲;一会儿又以亚洲老大自居,要带领亚洲去抵抗欧洲。
那么。日本的暧昧性现在得到清算了吗?没有。我们举一个很小的例子,标榜“脱亚入欧”论的福泽谕吉的头像仍然被印在了一万日元钞票上,而一万日元是日元中最大面额的钞票。其他的例子就更多了,包括我们前面提到过的中日钓鱼岛争端、日韩竹岛领土争端、日本修改和平宪法第九条“放弃战争条款”、历史教科书事件等等,这些都释放出了强烈的信号,说明日本正在忘记曾经发动侵略战争的罪恶历史,正在成为新的地区不稳定因素。
我们看到,白发苍苍的大江健三郎还经常活跃在各个场合,与日本正在抬头的右翼危险思潮作战,比如他是保卫宪法第九条组织——“九条会”的九位发起人之一。在大江健三郎身上,我们看到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可贵品质,生命不止,战斗不息。他铭记日本侵略战争的历史,从这种历史中发展出了自身的罪的意识,背负着负罪感,始终与受难者站在一起,坚持不懈地批判日本的“暧昧性”,永远追求着和平。
《广岛札记》就是大江健三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不息战斗中的一个丰碑。下一集就让我们一起走进这本著作,和大江一起思考核威胁与和平的问题,欢迎大家继续收听。
本集提及的其他作品:
《胜利日本》石原慎太郎
《知识分子论》萨义德
《个人的体验》大江健三郎
《我在暧昧的日本》(1994年诺奖演讲稿)大江健三郎
《我在美丽的日本》(1968年诺奖演讲稿)川端康成
👍
合格的病人
人类生存的权利是不可能被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