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5《第一炉香》1：并不无辜的悲剧

你好吗？我们来说说《第一炉香》，一个名叫葛薇龙的女孩子，在香港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嫁人，又是怎么样一步一步沉沦的。

听完她的故事，你就会发现所谓的没有选择，其实也是一种选择。想要知道一个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让他做选择。有的时候他不选，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葛薇龙就是这样，她并不是无辜的。但读过张爱玲的小说，你依然会同情她，会理解她，甚至会发现造成她命运悲剧的某些东西，就隐隐约约潜伏在我们自己身上。所以这样的故事才会被一再地讲出来，即便在今天，很多人也能从中看到自己熟悉的影子。

有一次拍摄短视频，被问到说婚姻要幸福，该怎么样选择对象？这个问题简·奥斯汀被问过，张爱玲被问过，葛薇龙也问过自己。

择偶标准这个东西真的很奇怪，很多时候你明明已经设定好一个标准答案，说他身高应该1米80以上，他应该有着什么样的笑容，什么样的学历，有没有房子等等这些。男生也一样，他会说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大眼睛，笑起来甜甜的，非常的聪明和灵气。

但是最后，来到你面前的那个人，也许跟这个标准差别巨大，但就是他（她）了，你会选定了他（她）。

为什么呢？这就是爱情的魔法，它并不来自长年累月的计算，甚至也不来自于想要走入婚姻的预谋。

真正的爱情，就是你遇上了一个人，心里非常的有感觉，有奋不顾身的激情。如果所谓的修得正果，也就是爱到不得不和他（她）结婚，那这样的婚姻可能不太容易受到挑战。

那葛薇龙遇到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我爱你，与你无关，真的有这样的感情吗？茨威格在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也描写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第一次读这部小说，我会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一个女人，把一生都献给了一个男人，和他共度良宵，甚至跟他生了孩子，为了他抛弃了名誉、地位，放弃了所有生活的可能性。可是直到她死去，这个男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从未认出她来。

等到第二次读这部小说，我就在想，千万不要活成那个陌生女人。现在再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你有没有暗恋过某一个人？即便明知没有结果，可依然那么纯洁地仰慕着对方，盼着对方好，想要为他（她）做很多很多的事，这种感情当然是真挚的。

又或者说，你有没有心心念念地想要去到一个地方，或者想要从事某一个职业。即便有一些事情无论如何努力也并没有做到，即便有一些地方可能永远是你的远方，但这种感情怎么会被嫌弃呢？

所以在很多时候，我们都有可能成为那个陌生女人，这就是我爱你，与你无关，不需要把它非常狭隘地限定在两个人的感情之中。

跟大家讲一件小事，我在离开电视台之后，曾经开了一个教别人美化声音的课程，叫做《李蕾声优课》，现在也还在上。

那有一天来了一个学员，她是一个厨师，而且她的菜烧得非常的著名，经常接待一些名流或者是贵人。我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非常吃惊，我说你为什么要来学习声音呢？她就讲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报幕员，站在文化宫的舞台上，然后涂上胭脂，穿着那种长裙子，来大声地说话，可是这个梦想始终没有实现。现在她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职业厨师，她说我来学声音，就是为了把菜谱读得很性感。

这已经好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她，我偏爱这种感情饱满，非常专注的人。在人群中，他们有的时候显得非常的奇异，你可以不理解他，你可以不接受他，甚至你可以不祝福他，但是不必嫌弃。

那个陌生女人就是这样。葛薇龙和陌生女人一样，她说我爱你，与你无关。她嫁给了一个名叫乔琪乔的浪子，用四个字可以形容她的选择，叫做飞蛾扑火。

我们来看婚姻的这个婚字，女字边，右边是一个黄昏的昏。过去的婚礼都是在日暮的时候举行，可是女人一发昏，也就结婚了。葛薇龙的婚姻，就是她昏了头的选择。

在故事的开始，葛薇龙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上海女孩子，为了躲避战乱，她跟随家人从上海到了香港，后来局势比较缓和，父母就决定返回上海。这个时候的葛薇龙就面临着第一个选择，她是和家人一起回到上海，还是独自留在香港继续完成学业？

当薇龙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心里面已经有一个明确的答案，那就是她想要留在香港，留在这个花花世界里。

可是如果留在香港，那谁来负担她在香港的学费和生活费呢？家里是出不了这个钱的。薇龙不甘心，所以她就想到了一个人，是自己的姑妈梁太太，她决定厚着脸皮去找姑妈求援。

应该说薇龙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她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她并不甘心随随便便的躺平。那为什么找姑妈求援这件事会是这么难以启齿呢？因为她的姑妈不正经，姑妈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找一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男人结婚。

说起来薇龙家也曾经是中产，是个体面、清正的读书人家。姑妈并没有受什么样的苦，生得也很美，可是当面临婚姻抉择的时候，姑妈执意要嫁给一个香港的富翁，做第四房姨太太，而且那当然是个老男人了。这个举动大大地激怒了薇龙的父亲，他非常生气，就跟姑妈断绝了来往，从此以后再不往来。所以薇龙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姑妈，姑妈在他们家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薇龙的父亲是不能理解姑妈的，他觉得一个漂亮，年轻，出身比较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就图他的钱吗？

的确是。姑妈那个有钱的老公死后，她分到了一大笔钱财，还有了一栋在清水湾的别墅，叫做梁公馆。现在的姑妈已经有一点年纪了，她终于等到那个男人死了，可是她也不再年轻了。张爱玲书中写，他死的终究是晚了一些。姑妈就在梁公馆里做起了“慈禧太后”，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

薇龙厚着脸皮，去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姑妈求助，其实心里面是有挣扎的。她也知道，如果这件事成了，那一定会大大地得罪自己的父亲。可若是这件事不成呢？对薇龙来讲，更加不能接受。

求人总是难的。葛薇龙第一次去见梁太太，特别有意思。

香港地气潮湿，富家的宅邸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出了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然后一阵汽车喇叭响，少奶奶回来了，仆人们就跑了出来，一个一个的乱哄哄地冲过去迎接，这就是豪门。汽车门开了，姑妈出现，这个梁太太什么模样呢？

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下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颗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这种风情有没有觉得又媚又邪？简直就是白光歌里面会出现的人物。

姑妈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她的脸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姑妈真的是很舍得在自己身上打扮，她也只剩下这些享受和暗暗的乐趣了。

姑妈有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薇龙是认得的，在她的家里，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有老。

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姑妈，薇龙就放胆向前，叫了一声姑妈，她说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葛豫琨死了吗？”姑妈显然心里头是有怨恨的，她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的家人怎么样把她扫地出门，她咽不下这口气。

薇龙说：“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说：“他知道你来找我吗？”薇龙一时就答不出话来。梁太太说：“你快请吧，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玷污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陪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

这一段对话真是非常的精彩，两个女人之间的推拿。姑妈是个厉害人，我们替薇龙捏一把汗，担心她面情薄，又是个女孩子，会撑不住。可是看看薇龙的对答，她知道自己的位置，赔小心，精明的小心翼翼，也并没有落了下风。她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顺着姑妈的心思，都是在撸猫一样抚平姑妈身上的刺。

如何拥抱一只刺猬？你首先要让它放松，要让它觉得安全，所以才不会把刺都竖起来。可姑妈毕竟是在豪宅里面翻滚跌打斗过的人，她说：“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这段话看得出姑妈的手段，姑妈的硬心肠，会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脸酸嘴利，再不饶人。

可是姑妈也有自己的软肋，那就是她再心高气傲，再不饶人，岁月也不曾饶过她，年龄就是姑妈最焦虑的事情。所以姑妈就悄悄地在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亲人葛薇龙。这个打量是什么意思呢？她在暗暗地给薇龙估价，她想要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价值几何？

接下来姑妈就问了三个问题，其实也是姑妈开出了条件。

第一，姑妈跟薇龙说：“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这是姑妈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我资助薇龙完成学业可以，但是你得住在我身边，随叫随到。

第二，梁太太说：“我来资助你学习，可是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吗？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这是第二个条件，她要薇龙的一个承诺，就是我答应给你钱，你用了我的钱，你就是我的人，从此连你的爸爸妈妈都不能插手来管你的事。

第三，姑妈在问：“你会弹钢琴吗？”薇龙说：“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姑妈就说：“倒也不必怎么高明，选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伴奏就行了。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点子应酬功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到是你的运气。”这是姑妈的第三个条件，要到薇龙真的进入到了姑妈的生活圈中，得到了她本不该得到的一切，她才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为什么这么讲？我们想想看，姑妈跟薇龙素未谋面，干什么要拿出钱来资助这个侄女在香港住下来完成学业，还要锦衣玉食的供着她？那是因为姑妈年轻的时候，美过，骄傲过，她不想出力，不想受苦，想要很容易的享受荣华富贵，就嫁了一个老男人。这个老男人有钱，有地位，极其宠爱她，姑妈只要干一件事，就是费心讨好这个男人。果然，老男人死掉，给她留下了很多很多钱。

可是老男人毕竟占用了她的青春，姑妈上了点年纪，可是她很寂寞，她又风流，喜欢在家里开各种各样的派对。在这些派对上，她不是为了赚钱，她也不是为了交友，她为了猎艳，她要寻觅那些对她有兴趣，愿意讨好她的男人们，享受这些男人的服侍。

可这毕竟有点说不出口，有时候会显得尴尬，所以姑妈想要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在她的party上出现，吸引很多的人来参加，然后暗中再把那些男人囊入自己的石榴裙下。姑妈的家里面就有年轻漂亮的女仆，她们也会被一些前来参加派对的男人们看中，姑妈睁一眼闭一眼，只要面子上过得去，热热闹闹的，哪个男人不乐意奉承姑妈几句呢？所以她也不计较。

可是仆人毕竟是仆人，薇龙却是正经的小姐，她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无依无靠，想必更容易拿捏。就这样，姑妈看中了自己的侄女葛薇龙，她是姑妈的诱饵，一枚新鲜的颇有姿色的诱饵。

所以，姑妈问的这三个问题，背后隐藏的三个条件，实际上是要跟葛薇龙达成一项契约，就是我愿意出钱，你愿意交易吗？她要葛薇龙来做场面上的交际花，帮她笼络男人，这就是两个聪明女人的第一局，要彼此达成共识。

薇龙对于这个未来，有没有感到一点点危险、不安全吗？有的。薇龙下山的时候，回头再望姑妈所住的豪宅，她心里头觉得，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这一句描述真是绝了，张爱玲写出了我们心里面那种奇怪的感受，那个地方是个鬼屋，看上去那么不真实，在时代里面已经变了形，那你是要走进去，还是要远远避开？这当然是选择。

姑妈是个有手段的人，姑妈也是一个不怎么正常的人，因为她不光明正大。但薇龙说：“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这句话该怎么理解呢？我们下期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