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7《第一炉香》3：中国的坏女人，其实都差不多

你好吗？我是李蕾。

在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里，饰演葛薇龙的是演员马思纯。那时候人人都说她不像葛薇龙，她肩膀太宽，不像；她腰太粗，不像；她太高大，也不像；连她走路的样子，也不像。

有时候想一想，作为一个女明星也真是很不容易，她得到我们得不到的，她也要付出我们普通人难以承受的代价。因为接了这部影片，马思纯好像是广场上的一条鱼，浸在透明的浴缸里，被人用放大镜来盯着看，纤毫毕现，你的一点点的问题都休想逃过。

那现在她时不时地上热搜，真实生活中的马思纯，因为谈恋爱被大家非议，都说你怎么会在垃圾堆里找男朋友，快点离那个人远一点。我看了一下她喜欢上的男人，是摇滚圈的，有很多的黑历史，大家都会说马思纯快跑。接下来马思纯发胖了，人家就会说你是不是要奉子成婚。她去演别的戏，又会被说你看你恋爱脑，所以演技崩塌。总之，马思纯好像只要走进恋爱，走进婚姻，就连呼吸都是错。

可是我越看这些消息，越觉得真实的生活好像跟电影慢慢地重叠，现实中的马思纯就是葛薇龙本身。一个被严加管束长大的好女孩，终于到了有一天要去做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她想要反抗。就像是一个鸡蛋，那个蛋壳是用来干什么的？包裹着生命，它束缚生命，但同时也保护生命。可等到蛋壳里的生命越来越强大，他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会不顾一切地从里 面打破这个蛋壳，这叫生命力。可是如果他还没有准备好，这个蛋被人从外面撬开，那就是破坏。区别只在于，你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马思纯有没有权利主动地选择自己的恋人？主动地选择一段婚姻？当然有。至于她应该承受的代价，那也非常自然，没有人逃得过，你所做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在《第一炉香》里，葛薇龙也是这样，为了逃离姑妈的掌控，避开以后的牺牲，葛薇龙决定立刻嫁人。

作家亦舒曾经塑造过喜宝这样的形象，也是这样，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但如果没有，我要很多很多的健康。有的时候我们做出选择，并不知道随之而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即便错了，也将错就错。钱和爱如果不能同时拥有，葛薇龙选择后者，她爱上了乔琪乔。

乔琪乔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是个坏男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的就是这样的坏男人对于好女孩有着致命的诱惑力。乔琪乔是一个混血男孩，他的妈妈是葡萄牙人，他的爸爸是乔诚爵士，在香港也鼎鼎有名，很有钱，有地位。但这个孩子不学无术，是个花花公子，吃喝玩乐，非常不长进，所以乔诚爵士并不喜欢他，有钱也不会留给他。

薇龙第一次见到乔琪，是在姑妈的酒会上，乔琪微笑着打量她，他一直盯着薇龙看，直到薇龙说：“你瞧我不顺眼吗？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并没有否认，他直接说：“可不是眼中钉吗？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的，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吧。”

看，这就是乔琪的“坏”，打引号的环，也是他的厉害之处。他说的全是实话，这些实话是用来调情的。在此之前，薇龙就知道自己的姑妈对乔琪下足了功夫，对他一直有心思，希望这个年轻男人能够成为自己的小情人，拜倒裙下。可是乔琪反复地玩弄姑妈，姑妈总是在乔琪那里碰一鼻子灰，这是乔琪的手段，他是情场老手。现在他一见面就向薇龙献殷勤，而他献殷勤的方法显得很有诚意，不加掩饰。这是薇龙之前接触到的那些油腻的老男人，以及品位不足的男人，包括善于用身份地位来压制人的男人都不具备的。乔琪活用的方法叫欲擒故纵。

乔琪的本钱，就是他长得非常帅。张爱玲写他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像石膏像一样，在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清光，一闪又暗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的衣服穿得那么的服帖、随便，让人忘记了他身体的存在，这就是典型的衣服架子，因为他有态度，所以衣服被他穿，和乔琪一比，别的人就显得蠢了很多。

在许鞍华导演的电影里，饰演乔琪乔的演员是彭于晏。彭于晏当然非常好，可是我看着他就觉得，天呐，他未免太阳光了，你怎么能够想象这么阳光的一个人会抑郁，会病态，会接受女人的包养，会一直地沉沦下去，所以太不像了。

那谁更像乔琪乔呢？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早以前看过赌王何鸿燊的照片，老爷子现在已经过世了，但在赌王年轻的时候，真的是好帅。他也是混血，瘦高，英俊，眼睛就会像乔琪乔一样一闪一闪，你看着他会觉得不安全。他这么迷人，他对你微笑，可你依然觉得如果跟他谈一场恋爱，会受很多的苦。这种不安全感就是混血男孩子带给人的心理感受，就连乔琪乔的混血妹妹都提醒薇龙说：“你离我的哥哥远一点，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

什么叫丫头气？乔琪一点都不想奋斗，他就想吃软饭，被女人养起来。薇龙当然是没有资本包养乔琪的，可是当司徒协给了薇龙一只金刚钻手镯，薇龙就慌了，她不想就这样委身给司徒协。可她也知道姑妈不会容忍她任性很久，她需要找一个依托终身的人。那在所有的追求者中，她可以选谁呢？薇龙在脑子里逐个物色可能的人选，她是非常清醒的，在一群人中认定乔琪是最好的，最够资格的。

葛微龙爱乔琪乔吗？当然，她有真感情，但这感情很复杂，她不是一个单纯的恋爱脑，她也不是一个单纯的牺牲品。葛薇龙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乔琪，那么是得到了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即便有点无奈，那也是经过精明计算后的无奈。所以如果看电影就把葛薇龙想象成一个蠢女人，那真的太冤枉张爱玲了。

张爱玲对感情一直表达得很明白，即便在《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终成眷属。可是结了婚之后，范柳原再也不对白流苏说俏皮话，他把那些话省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了。流苏得到的不是爱情，范柳原也不会忠贞地爱着白流苏，只是人总需要不那么寂寞地活着。这就是成年人，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靠着那一刹那的谅解，就可以天长地久地过下去。这个谅解，也可以说成是妥协或者是苟且。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面对同样的未来，但各怀心思。

张爱玲是有点悲观吗？也许还有一点点讽刺，她对很多人要求的那种忠贞不渝其实并不相信，她也不为一见钟情背书。在她看来，感情就是因为人性的善变和复杂，才显得那么迷人，那么不一样。所以想想，不要再说马思纯特别蠢，也许她也只是想过一种自己没有试过的生活，想做一点点逾越常规的事情，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在小说里，张爱玲显然把这段感情写得更加的世俗，葛薇龙固执地爱着乔琪乔。与其说她是爱乔琪乔，不如说她是爱着自己陷入恋爱时的那种感觉，所以她容忍乔琪乔的得寸进尺，容忍她跟自己偷偷的约会之后，转而又去跟女仆偷情，她容忍乔琪乔吃软饭，软饭硬吃。从这个时候开始，葛薇龙已经做出了一个清晰的选择，就是接受堕落的命运，她要嫁给乔琪乔，然后要出卖自己的身体和一切来赚钱养家。那当然要任由梁太太安排，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是一个有家的人，而她的丈夫叫乔琪乔。

薇龙想好了，可是乔琪并没有想好，他根本不愿意负责，也不愿意结婚，他不想娶薇龙。那梁太太就又去促成这件事，她找乔琪乔谈判，她要怎么说服一个坏男人进入婚姻呢？这一段非常的精彩。梁太太看到乔琪对这门亲事有几份游移，就劝他说：“我看你将就一点吧，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点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生的女孩子，娇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

有没有发现在这段话里，处于女性地位的其实是乔琪乔，他就像是一个等着豪门挑选的女人。梁太太提醒他，豪门哪里那么好嫁，你不免受拘束，不免要低头，不免要服侍别人。所以梁太太说：“你要钱的目的原本就是玩，玩的不痛快，要钱做什么？”这真是乔琪乔肚子里的蛔虫。他结婚做什么？其实是为了要钱。要钱做什么？就是为了玩。

所以梁太太告诉他，薇龙就是最好的人选，她愿意养你，而且她也不会管束你。梁太太说：“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想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这真的像是清宫剧里的慈禧太后，好有心计，好狠。可这一席话说得乔琪乔豁然开了，他觉得梁太太真是特别有头脑，所以立刻宣布愿意和薇龙结婚。

婚礼办得非常热闹，婚后薇龙的处境是什么样的呢？张爱玲只写了一句话，说：“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给了梁太太和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这是一门妥帖的生意。如果你对张爱玲有一点了解，就会发现网上流传很多她的金句，有一句说，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我讲过这句话，它就出自于《第一炉香》。那么张爱玲会给葛薇龙这样的女孩子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的确是这样，葛薇龙一步一步地陷入到了欲望的深渊里，她接受了梁太太所有的安排和算计，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一枚棋子。你会说梁太太真的是太坏了，这么的老辣。

对，这个姑妈真是有本事，她亲手铸造了一个小世界，关起门做慈禧太后，别人都羡慕她的养尊处优，也有人痛恨她的老辣和恶毒。可张爱玲依然在书里关照了这个女人内心深处的荒凉，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她求爱的方式在年轻人眼中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梁太太当然是可笑的，连薇龙都在笑她，因为她花钱养着那些年轻的女孩子，用女孩子来捕猎各色的男人，最终她又能得到什么呢？不曾被爱滋养过的人，还是会陷入困境，她慢慢的变态，她让纯洁的女孩子们堕落，而她本人早已经堕落，无法回头。

很难说薇龙的未来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梁太太，也许薇龙还不如自己的姑妈。姑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出卖了自己，她同样心甘情愿。她嫁的那个人已经老了，她伺候他，专等着他死。等他死了，她毕竟自由了，虽然她最好的年华也不在了。

但薇龙呢？还有和薇龙一样年轻的几个女仆，睇睇、倪儿，她们都美丽聪明，可是摆脱不了被玩弄、被侮辱的命运，你会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所以张爱玲在《谈女人》里写过一句话，说中国的坏女人其实都差不多，因为女人的处境都太相似了。

在《第一炉香》故事的最后，新年来临，薇龙和乔琪乔去逛新春的市场，两个人买东西，聊天，看烟火，倒也很开心。结果遇到了几个英国水兵，他们来招惹薇龙，把她当做招揽生意的站街女，就想要来调戏她，来抓她。乔琪乔就带着薇龙跑，两个人跳上车子，驶离湾仔。在车上乔琪就笑，说他们把你当成什么人了？薇龙说：“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说你胡说，薇龙随即就告饶，然后低低地讲：“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说那些妓女）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这就是张爱玲的结尾。

薇龙真的毫无退路吗？当然不是。薇龙受过教育，才貌俱全，如果回到上海去嫁人，去找工作，处境怎么也不会比白流苏差。就算走到了这一步，薇龙要离开乔琪，离开姑妈，她离婚回到自己的家里，父亲一定会震怒，但她毕竟还有家人，不会置她于不顾。所以薇龙真正的困境就在于，明明知道错了，可是不肯回头，就一任自己滑落下去。

很多人会劝，说聪明的女人不要像葛薇龙，眼睛要向前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跳出来，不能在一团糟糕的生活里忍气吞声，继续糟糕下去。张爱玲对这样的女子还是有她的同情，她自己也像薇龙一样，曾经低到尘埃里，飞蛾扑火，却屡屡受伤。但最终和葛薇龙不同的是，张爱玲选择抽身离去，绝不回头。

她在投奔母亲时，母亲手头并不宽裕，问她你要用有限的钱来装扮自己，还是继续读书？张爱玲选择了读书。她会把第一笔稿费拿去买口红，会把奖学金全部拿来添新衣，她对物欲也会非常的迷恋，但她不会为了物欲放弃写作，放弃自己用双手来养活自己。她认错了人，她踩了感情的坑，可是最终她并没有屈从，而是拼命地摆脱，斩断情丝，这些都是葛薇龙没有做到的。

所以在100多年前，张爱玲写那样的女子，她并不用对和错来评价她们的选择。而张爱玲的小说里几乎没有完全的好人，无论善良的男人，或者是美丽的女人，他们也各自有自己的问题，有自己的缺陷。

文学评论家夏志清说了一句话，说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就是张爱玲的题材，也是《第一炉香》直到现在，还在我们生活中真实重现的原因。把别人的评价，把自己的局限，把种种的规矩全部都拿掉，人可以活成什么样子呢？如果你也有想要说的话，欢迎在评论里留言给我。《第一炉香》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