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迟到、早退、旷工，欧阳修上班也摸鱼

《人间词话》第二十一章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大意是：欧阳修《浣溪沙》中的“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认为只用一个“出”字，就达到了后人所不及的高度。但我认为这句借鉴了冯延巳《上行杯》的“柳外秋千出画墙”，只是欧阳修的语句更加精致罢了。

00:04:30

《浣溪沙》 欧阳修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这首词是欧阳修外任颍州时所写，当时他以眼疾为由，申请出守小郡，这才从歌吹沸天的扬州迁调至清新淳朴的颍州。真相当然与眼疾无关，实在是政治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使欧阳修这位不拘小节的君子在左支右绌中未老先衰，既然如此，何妨不躲到旋涡的边缘颐养天年呢？

00:08:34

晁氏是宋代声誉极著的衣冠大族，文学名家辈出，晁补之即是其中之一，与秦观、张耒、黄庭坚并受苏轼奖掖，并称为“苏门四学士”。晁补之也是宋词一代名家，词风与欧阳修、苏轼颇多相近。

晁补之写有一篇《评本朝乐章》，点评当世词坛名手，可惜其文久逸，仅有若干观点借他人之书辗转传承下来。南宋赵令畤在《侯鲭录》中引用晁补之的话说：“欧阳永叔的《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此翁语甚妙绝，只一‘出’字，是后人意想不到的。”

晁补之的意见是，这个“出”字贵在自然天成，不是用力锤炼可以得来的。回想一下欧阳修《浣溪沙》的词意，从画船远远望去，岸边不知谁家女子将秋千荡过了院墙的高度。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场景，前人不是已经写过很多了吗？

秋千是古代富家小姐的标准装备，倘若闺房的院子里没有一架秋千，真不知该怎样挨过每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如同蹴鞠是公子王孙的挚爱赛事，荡秋千则是女孩子尽情释放青春的活动。

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词人描写了这等富有生趣的场面，比如张仲素的《春游曲》“濛濛百花里，罗绮竞秋千”，意思是女孩子们在百花丛中竞技，看谁能将秋千荡得最高；王涯的《宫词》“春风摆荡禁花枝，寒食秋千满地时”，说的是寒食节里，宫女们纷纷荡秋千为戏，秋千竟然“满地”；白居易的《和春深》“秋千细腰女，摇曳逐风斜”，女子的自娱就这样成为男人眼中的风景；李山甫的《寒食》还有“风烟放荡花披猖，秋千女儿飞短墙”，分明与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描绘同一种场景；王维的《寒食城东即事》有“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分明早已用到“出”字……那么，欧阳修究竟高明在哪里呢？

“出”字之所以妙绝，并非单单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在前文已经有了十足的铺垫，就等这一个“出”字的出场了。仔细体味《浣溪沙》上阕三句：“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三句全写人在画船中的眼望所见，若我们追随着词人的视线，便会发觉当看到“绿杨楼外出秋千”的时候，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有一种不期而遇的契合之感。

秋千随意地荡出墙头，一瞬间便即隐去；荡秋千的女子享受着自己的欢愉，而不知道“我”此刻在画船中的欢愉；“我”一直在画船中自娱，恍然见到远远地还有人和我一样在这春光里自娱，旁若无人。

这样的不期而遇有一种“近于道”的感觉，便不是单纯描写赏心乐事的那些诗作可比的了。所以无论李山甫的“风烟放荡花披猖，秋千女儿飞短墙”还是王维的“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都只是以赏玩的心态看着那“秋千女儿”的动作罢了，只有欧阳修，不是赏玩，而是会心与契合。

在王国维看来，晁补之似乎有点少见多怪了，因为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一语虽佳，终归不是原创，而是脱胎于冯延巳《上行杯》当中的“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

00:14:00

冯延巳全词如下：

落梅着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这首词内容仍不出男欢女爱，历来也不大受人重视。单看“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若非隔世暗合，倒也可以看作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一语的出处。那么，后者如何比前者更见工巧呢？

刘锋杰、章池有解读说：“‘绿杨楼外出秋千’结句在‘秋千’上，有绿树粉墙相衬，更显出秋千的飘荡飞动，令人神往。所以，用一‘出’字，有带着秋千破空而来、高高扬起的劲健。而‘柳外秋千出画墙’结句在‘画墙’上，画墙外虽有秋千的荡起，终而受画墙意象的一些遮蔽，却又似乎未能充分扬起，秋千的神韵没有完全展放。”

这样的解释自然可以成立，对我们欣赏诗词也很有启发，但是，我们也完全可以得出相反的看法。因为“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之前有“罗幕遮香”为铺垫，先有一“遮”，后有一“出”，妙态顿见；比较“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与“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前者更胜，因为后者“春色”一句已经直截了当地将“关不住”交代出来，便失去了先抑后扬的戏剧效果。

文学评论就是这样，不同的切入点可以引出不同的评价，只要可以自圆其说即可。而在我纯属个人的感受里，如果说“绿杨楼外出秋千”胜过“柳外秋千出画墙”，理由倒不在修辞的工巧，而在于那份不期而遇的契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