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林逋:以“梅妻鹤子”宣告自己的独身主义

26.林逋:以“梅妻鹤子”宣告自己的独身主义

00:00
21:45

《人间词话》第二十三章


“人知和靖《点绛唇》、舜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意思是说:世人皆知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三者是咏春草的千古绝唱,殊不知冯延巳早已写过“细雨湿流光”这样的绝妙好辞,这四篇作品同样写出春草的灵魂,这就是在继续推尊冯延巳的地位。


00:05:24

《点绛唇》 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首句所谓金谷,本义是晋代首富石崇位于金谷涧的别墅。石崇曾在这里汇集当世名流送别王诩,后来江淹在名文《别赋》里写有“送客金谷”,于是创造出一个诗歌套语,以后诗人们说到金谷的时候,往往就有饯别的含义在。而草作为诗歌套语,同样有送别的含义。离歌、长亭、王孙,皆为离别意象,将离愁别绪烘托到最后,以一句“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作结。


这画面是春草乱生,无边无际,伴着同样看不到边际的南北东西的道路。草到底生向何方,不知道;人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还不知道。


这九个字仅仅描绘了一幅画面,看似纯粹的客观写实,却传达出了深沉而复杂的意思和情绪。如果我们把它当作一幅画,并且给这幅画起一个题目,我们可以用纯然描绘情绪的“茫然无措”一词。


林逋《点绛唇》一出,使无数英雄竞折腰。鲜有填词的梅尧臣跃跃欲试,交出一首《苏幕遮》,欧阳修也不甘人后,随即交出了一首《少年游》。


因为《苏幕遮》已经品读过了,所以我们再来欣赏一下《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首句点出凭阑远望,满眼春光。所谓“阑干十二”,“十二”是虚指,形容阑干曲折回还。中国传统的数字用法有几种特例,如三、九、三十六、七十二,常常都是虚指。“十二”也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是所谓“天之大数”,这是从天文学上岁星十二年绕天一周而来的。周代制礼中,天子的服装、仪仗等,常常会出现这个数字,哪怕是送礼,上等礼品数量的最高定额就是十二,超过十二件即为非礼。


“十二”还有仙家的意味,如仙人居所是“五城十二楼”。李白为了写诗押韵,颠倒词序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红楼梦》所谓金陵十二钗也有同样的仙家含义,十二名人间女子皆为天上仙子的化身。


“十二”与“阑干”的关系确立于江淹的《西州曲》“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后来李商隐写《碧城》组诗有“碧城十二曲阑干”,便是由此而来的。所以这样的语汇已经演变为诗词套语,欧阳修只能写“阑干十二独凭春”,而不能写作“阑干十四独凭春”或替换成其他什么数字。也正是因为诗词套语承载着历史上的文化积淀,便使得许多诗句如“阑干十二独凭春”一般载有一些字面以外的含义,但这些都不是诗人的实指,而是要靠读者去仔细体会的。


倚阑远望,只见“晴碧远连云”,碧空之下的平原,芳草无际,绵延到辽远的地平线上。因此景而生此情:“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这是华彩的一句,“千里万里”是空间,“二月三月”是时间,“千里万里,二月三月”,就在这简单的重复当中,让读者感受到一个从千里到万里、从二月到三月的“行程”,叠字的音色同时使人感觉到时间如同车轮般单调、跌宕、绵绵无尽。如此简单的字面,却创造出了如此上乘的艺术效果。


下阕“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这是词的特殊语序,实则是说“谢家池上的吟魄与江淹浦畔的离魂”。《人间词话》说这句话“隔”,用典太深。


用典已经是“隔”,何况用典太深。但这似乎是一种过于苛刻的批评,因为“谢家池上”和“江淹浦畔”都是很常见的典故。“谢家池”是谢灵运的池塘,谢灵运正是登上了这座池塘旁边的小楼才吟出那句千古传诵的“池塘生春草”;“江淹浦”取自江淹《别赋》中的“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两则典故都与春草有关,后者更点出了送别的意思。

用典到底深在哪里呢?因为若仅仅从“谢家池上”想到“池塘生春草”不仅是不够的,而且会产生错误的情绪关联。


“池塘生春草”一句本身有一种生机盎然、造化自然运任的感觉,所以字面虽然普通,却传为千古名句。但欧阳修这里所取的并不是这层意思,而是一个更大的背景:谢灵运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受到政治新贵的排挤,被迫出守永嘉郡,政治上远离中央,个人感情上远离家乡,心情郁闷,进退维谷。这个“远离”才是欧阳修的取意所在。我们只有这样理解,整首词在情绪上才是贯通的。但这个联想实在有些曲折,实在算得上用典过深了。


结尾“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情绪紧承上文,是说“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已经足够令人郁闷,更何况黄昏疏雨点点滴滴,更惹起对远行之人的思念。


三首咏春草词都是一时之佳作,太难分出高下,但总还是有人想要强做区别,如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评论说:欧阳修的《少年游》不但超越了林逋和梅尧臣,即便放到唐代温庭筠、李商隐的文集里也足以乱真。


而王国维的着眼点在于:在这三首词之前,冯延巳早已写过同样主题的作品,水平亦绝不在三位后辈之下。


00:15:25

冯延巳的春草词是一首《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其实倒不用王国维来鸣不平,前人对这首词已经有了不少誉美。宋人周晋仙说整部《花间集》只有“细雨湿流光”五字绝佳。王安石曾问黄庭坚“李后主的词以哪句为最好”,黄庭坚举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王安石却说:“不如‘细雨湿流光’最妙。”王安石虽然张冠李戴,但经他如此品评,“细雨湿流光”一句便从此传诵人口、妙绝千古了。


但有一处细节值得我们特别留意:无论周晋仙还是王安石,谁也没说“细雨湿流光”是以春草为描写对象的。其实“流光”并不形容春草,“细雨湿流光”的下句“芳草年年与恨长”才是。


前辈学人并未察觉此处误读。“细雨湿流光”与春草何干,只有佛雏的说法貌似有些弥合力:“此五字似从唐人王维的‘草色全经细雨湿’句演化而来。大抵春草得细雨而愈怒茁、愈碧润,远望千里如茵,‘光’影‘流’动,若与天接。”


草上“光”影“流”动,是为“流光”,这总有些望文生义的嫌疑。在“流光”一词的几个义项里,没有任何一项可以用来形容春草。唐诗凡用“流光”,或指似水年华,或指月光。和“细雨湿流光”相近的用法,还有方干的“空中露气湿流光”,但这首诗以“月”为题,露气打湿的不是春草,而是月光;有王景中的“飘素衰萍末,流光晚蕙丛”,“飘素”和“流光”对举,虽然都落在草上,却一并是对霜的形容。


在冯延巳这首以闺怨为主题的《南乡子》里,“流光”只有两种可以成立的解释,一是月光,二是似水年华。以第二种解释为佳,“芳草年年与恨长”,芳草年年生长,正如她心头的幽怨年年都会生长一样。


她无时不在幽怨的情绪里,“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在寂寞的闺房里无数次回忆往事的每一点细节,于是“鸾镜鸳衾两断肠”,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度过。


王国维误以“细雨湿流光”吟咏春草,我们且放过他的这个小小失误,看看他想要说明的道理究竟何在。他说:这些词句之所以绝佳,是因为它们“皆能摄春草之魂”,换言之,它们都捕捉到了叔本华所谓的“理想”,都达到了苏轼所谓的“写物之工”。通俗言之,它们都捕捉到了春草所独具的、无可替代的特点。


无论是林逋的“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梅尧臣的“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还是欧阳修的“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字面虽无“草”字,但无论用这几句词来形容任何其他事物都不可能贴切,它们只有在被用来形容春草的特点时才是最贴切、最让人信服的,也能让人在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春草萋萋的画面来。


由此可见,每种事物都有其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特点,能否抓到这个特点,亦即能否摄取其魂或得其神理,才是一首咏物诗能否成功的关键。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心在彼岸_8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