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第九章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大概的意思是:严羽的《沧浪诗话》曾经说盛唐诗人的诗好处尽在“兴趣”二字,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这样的,严羽的“兴趣”,王士禛的“神韵”都不过只是涉及了诗词美学的表象,只有我的“境界”二字才说出了本质与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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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间词话》一般,《沧浪诗话》也是一部对话之书,严羽写这部书完全有自己的时代针对性,针对起自永嘉的四灵诗派,兼及余风尚在的江西诗派。
永嘉即今天的浙江温州,这个在今天以大量诞生商人、老板而闻名的地方,在宋代却以孕育思想家与诗人而知名。思想界有永嘉学派,诗歌界有永嘉四灵,在当时都曾经掀起过滔天巨浪,使永嘉一地举国知名。
这“四灵”分别是徐照字灵晖,徐玑号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号灵秀,四人诗风一致,籍同永嘉,因为每个人的字或号里皆含有一个“灵”字,故此合称永嘉四灵。
四灵专攻近体诗,学习晚唐姚合、贾岛“野逸清瘦”的风格,吟诗讲求“苦吟”,遣词造句讲求“推敲”。这样的诗若只有三五首倒还算清新可喜,若是洋洋洒洒数百首下来,只会令人觉得小家子气。但偏偏四灵一派宗风大盛,动摇一代诗风,于是时人写诗纷纷标举晚唐,就连李白和杜甫的影响力都令人吃惊地消隐了许多。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风尚里,严羽逆潮流而动,说李白、杜甫诸公如金鳷[zhī]擘海,香象渡河,而下视孟郊、贾岛之辈,只似虫鸣草间而已。这般尖酸刻薄的评语与其说是针对孟郊、贾岛的,不如说是针对四灵诗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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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究竟以哪一句最佳呢?谢安给出的“标准答案”是“谟定命,远犹辰告”,说这一句才最有雅人深致。
“谟定命,远犹辰告”,意思是说国家的大政方针及时通报国人。在今天除了专业研究者,几乎没有人记得《诗经》里还有这样的一句。这也难怪,如此枯燥乏味的政治内容辅以如此毫无修辞色彩的表达方式,没有任何文学感染力可言,比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简直判若云泥。
谢安读的《诗经》版本是西汉学者毛亨的注本,毛亨说《抑》这首诗是卫武公讥刺周厉王并且用以自警的作品。另外根据《国语》一书中的记载,卫武公作这首诗的时候已是九十五岁高龄,以这等高龄仍然忧心国事,其拳拳之心真是感人肺腑。那么,以谢安的身份、地位,也只有推举这样的诗句才是“政治正确”的。他若是赞同谢玄那种纯文学的眼光,反而“有失体统”。
论诗重审美而轻教化,同样有失体统,而严羽正是这么做了。《沧浪诗话》对于诗歌美学的标榜在于“兴趣”二字,比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批评严羽时,就引用了《沧浪诗话》的第一部分《诗辨》——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严羽看来,盛唐大诗人之所以成就出第一流的诗艺,就在于他们完美把握了“兴趣”。当然,这里的“兴趣”并非我们日常用语中的那个意思。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中说张志和撰写渔歌,更以画笔勾勒诗境,“兴趣高远”,人所不及;明代王嗣奭在《杜臆》中评论杜甫诗句,说其“兴趣自不可及”;杜甫自己的诗里还有“从来支许游,兴趣江湖迥”。
但这个词到底怎么解释,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这里借用袁行霈的一个定义:“所谓兴趣,指诗人的创作冲动兴致勃发时的那种欣喜激动的感觉……属于诗人主观精神方面的东西。”
“兴趣”在严羽那里是一个极重要的概念,他说“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亦即一首诗要具备五个方面的素质:一是体例,就是分行押韵之类,二是格调,比如像《十八摸》的唱词虽然同样分行押韵,但不是诗,因为没有格调。三是气象,大意就是作品某种氛围浓郁,使人读起来有浑然一体的体验。而剩下的两点就是“兴趣”和“音律”。
作为明代“后七子”之一的谢榛写过一部《四溟诗话》,把“兴趣”拆成了“兴”和“趣”,说道:“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谢榛随后举例说:李白《赠汪伦》中写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就是“兴”;而陆龟蒙咏白莲的诗有“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这就是“趣”。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的解释则采用了禅宗的说法。如此以禅喻诗,开创一套崭新的诗歌评论体系,这是严羽颇为自得的事。但是,禅本来就是一个很难讲清的东西,就连禅宗大师们也各有说辞,莫衷一是,从唐朝以来就常常为了谁正统、谁异端、到底应该如何参禅等问题争论不休。所以严羽以禅喻诗的手法分明是在以梦释梦,以玄释玄,所以对于他的一些分析论断,我们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做自己的理解了。
幸而我们还可以采取这样的进路:要清楚地认识一个东西,仅仅看它主张什么往往不容易看清,更应该看的是它反对什么,而严羽所竭力反对的事物并不难知。就在“羚羊挂角”那一番话之后,他继续阐释道:“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前后对照之下,严羽的意思便明朗起来:所谓“盛唐诸人,惟在兴趣”,反对的正是他那个时代的主流诗人。严羽认为这些人写诗是用文字在写,用才学在写,用议论在写,虽然也算工工整整,但这已经不是古人的诗了。因为古人的诗,尤其是盛唐诗人的不世佳作,是用“兴趣”写出来的。
让我们再看严羽写在“羚羊挂角”之前的一段:“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
严羽并不否认,若要写出极致的好诗,少不得要下足读书、穷理的功夫,但仅仅读书、穷理是不够的,因为写诗还要有别材、别趣。别材、别趣关乎性情,因为“诗者,吟咏情性也”。简单说:要想“下笔如有神”,就必须兼备“读书破万卷”和“吟咏性情”,二者缺一不可。
这样的观点在今天已经很少得到共鸣了,人们只取“吟咏性情”,认为“读书破万卷”非但于写诗毫无必要,反而会成为“吟咏性情”的干扰因素。这样的歧见是因为时代背景的差异:宋代的诗坛领袖往往同时也是知名的学者,如苏轼、苏辙兄弟是蜀学掌门,王安石开创所谓荆公新学,甚至主导了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写诗自不能脱开熟悉的生活,既然“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可以的,学者歌其学又何尝不可?
倘若严羽生在今天,一定会强调读书、穷理的一面,但他毕竟是宋朝人,所以才会特地强调“吟咏性情”。
吟咏性情,自然要写出活生生的感觉,这便是“兴趣”。
陶明濬在《诗说杂记》中阐释得最为贴切,他说:“兴趣如人之精神,必须活泼。”没有人喜欢如涂了防腐剂一般死气沉沉的人,更没有人喜欢比过气的哲学论文还要死气沉沉的诗。纵然以诗言理,也可以说得活泼,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再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活生生的形象呈现出哲理趣味,合于理而不泥于理,于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这便是别材、别趣的功劳。这样的哲理若请困守书斋的哲学家来讲解,或许会讲得更通透,更成体系,却不会有这般活泼的兴趣。
声音很好听,讲的很不错
鲁迅与王国维都是近代中国的难得的文化创造大师,它们的文化贡献是多方面的,影响是深远的。对于鲁迅的一生来说,他的主要精力投入和贡献在外国新文艺思潮的译介、文学创作和社会评论上,而王国维则人生的主要光阴花费在以西方学术思想进入中国历史考古领域研究,取得了别人难以企及的巨大成就。郭沫若称鲁迅的《鲁迅全集》与王国维的《王国维遗书全集》是“‘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一对现代文化上的金字塔”(《鲁迅与王国维》),它们都是我们民族贡献于世界的宝贵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