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从《忆秦娥》看李白诗中的气象

09.从《忆秦娥》看李白诗中的气象

00:00
22:36

人间词话第十章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00:01:20

“气象”是传统文论的专门术语。前面讲过,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归纳诗歌的五大要素,“气象”正是其中之一。陶明濬在《诗说杂记》中解释道:“气象如人之仪容,必须庄重。”但我们真的很难将李白的诗词和庄重扯上关系,他写诗自是“斗酒诗百篇”,何尝有半点正襟危坐的样子呢?


元人范德机在《木天禁语》中为“气象”做出十种细分,分别是翰苑气象、辇毂气象山林气象、出世气象、神仙气象、江湖气象等,还说诗人的“气象”就像字画,无论长短肥瘦、清浊雅俗,都是人性的自然流露。


这样看来,我们大略可以把“气象”理解为“气质”。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气质,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气质。若体现在作品上,不同时代的作品,不同作者的作品,便各有各的气质。


《沧浪诗话》对照唐宋两代,说唐朝人和宋朝人的诗,先不必论谁工谁拙,两者在根子上就是“气象”不同。


明人镏绩在《霏雪录》中有一段极刻薄的话,说唐人诗如贵介公子,举止风流,宋人诗如农村暴发户,虽然盛装打扮,打躬作揖,却无论如何都掩不住鄙俗的嘴脸。这样的看法无论对错,至少说明镏绩在唐诗与宋诗的对照中看到了“气象”的差异。


00:07:30

李白的诗词如何胜在“气象”,王国维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为例,断言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意思是说李白这八个字已经将登高咏怀这一个诗歌类型写到极致,任后人再如何登临、再如何咏怀,也没办法更上一层楼了。


这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出自李白的《忆秦娥》,这首词是这样写的: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桥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其实,这首词的著作权归属其实并不明确,但因为它是如此出色,以至于在感情上人们总愿意相信它是李白的作品。不过,感情上的判断并不尽是感情用事,吴梅认为“太白之词,实冠古今,决非后人可以伪托”,这个判断依据其实就是从“气象”来的,亦即吴梅在这首词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李白特有的气质,而这样的气质断非他人可以冒充。


王国维并未深考著作权的问题,毕竟这于美学无关紧要。所以我们只需要关注这首《忆秦娥》究竟好在哪里。这首词虽然短小简单,却很容易使人误读,各家注本每每做出误释。误读与误释的症结正出在“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一句,因为它确实气象高迈,以至于人们不自觉地便将它当作怀古之作来理解了。然而事实上,这是一首闺怨词。无论其字里行间是否别有寄托,仅仅从题材上看,它确确实实就是以闺怨为主题的。


首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引用了一个典故:秦穆公时有一位名叫萧史的男子,雅擅吹箫,能以箫声招来孔雀与白鹤。秦穆公之女弄玉爱慕萧史,两人遂结为夫妇。婚后的生活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夫唱妇随,萧史每天都教弄玉凤鸣之法,数年之后,弄玉果然能够以箫声模拟凤鸣,引凤凰来止其屋。于是秦穆公为他们修建了一座凤台,萧史与弄玉居止其上,数年不下,终于在某日一同随凤凰飞去。秦人因此在雍宫营建凤女祠,祠中时时有箫声隐现。


这是汉代刘向《列仙传》中记载的一则传说,后来常被文人们用作夫妇和谐的典故。


而词牌《忆秦娥》,秦娥原就是指弄玉的。萧史与弄玉的箫声里只有无限的幸福,但“箫声咽”这三个字却是说有多少两情相悦,有多少缠绵缱绻,都已在凄咽的箫声里成为伤感的回忆;女子孤单单守在妆楼,梦断时只有月亮相伴。


思念中的爱人身在何方?不知道他究竟身在何方,只记得“年年柳色,灞桥伤别”,每一次的送别都是最令人心碎的记忆。


灞桥也有过一段和秦穆公有关的故事,却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历史:秦穆公荡平西戎,为了夸耀自己的武功,改滋水为霸水,将水上之桥称为霸桥。后来秦始皇一扫六合,亲自东出霸桥送大将王翦兴兵伐楚;秦王子婴素车白马出降刘邦,也在这霸桥之畔。当时刘邦、项羽在军事文书里一概黜落秦王朝的夸美之字,将“霸桥”的霸改成带有三点水的灞字,而秦王霸业竟也真的就此终结。及至汉帝国定都长安,凡东出函谷关、潼关,必从灞桥经过。灞水多植垂柳,“柳”谐音“留”,故此亲友们每每就在这里折柳送别,渐渐相沿成俗。


词的下阕以“乐游原上清秋节”将视角一转:清秋节即清秋时节,乐游原本是汉代的苑囿,位于长安南郊,在唐代成为长安人的游览胜地,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正是在乐游原上发出的感慨。这是一处高地,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俯瞰汉代宫阙与陵墓的遗迹。


这一个清秋时节,女子在乐游原远眺,视线尽头的延长线上,自然是远行而不知归期的爱人。爱人若能回来,自会踏上远方那条咸阳古道,可如今古道上非但不见他的身影,甚至没有哪位信使带来他的书信。所以才写下“咸阳古道音尘绝”这样无限怅惘的诗句,随后,女子的视线再向远推,视角继续扩大,只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汉代皇陵苍凉伫立,生之孱弱与死之沉重如何不在这样的景象里压垮一颗思念的心呢?


诸家注本解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有说词人在叹息古道不复,哀悼安史之乱;有说词人在伤今怀古,寓托深远。这首词的确像是咏史,却实在是写闺怨的。将闺怨词写出这种苍凉而非幽怨的味道,在古典传统中确实另类了些。而我们只要依循闺怨主题理解全篇,自会发现“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对应的是“秦楼月。年年柳色,灞桥伤别”。前者是对后者的一层递进,荡漾出韶华容易去、岁月催人老的情绪。


我们若联系《人间词话》之前讲过的内容,便会理解:“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在这里不正类同于惊涛骇浪、雷鸣电闪吗?它所象征的是那巨大的、无可抗拒的自然力,是如此的震慑人心,而孱弱的人心终于“由动之静”,生出“宏壮”之感,这便是康德美学之“崇高”,也是王国维所谓之“宏壮”。


这首词自古以来备受推重,因此有很多衍生的逸事。最值得一提的是宋人邵博的一段回忆:他曾在与这首《忆秦娥》同样的场景下,在咸阳宝钗楼上设宴为人送别,斯时只见汉代陵墓正在一派残阳晚照之下。此时忽有人唱起这首词,顿时满座凄然,不忍卒听。


遗憾的是,历史已经遗失了词的曲谱,我们已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旋律唱出它来。但只要我们略略掌握一点古音的知识,仅仅读将起来,自会认可清代词论家陈廷焯的评语:这首词音调凄断,令人茫茫然、百感交集。


声音和语意应该是融合无间的,文字之美其实离不开声音的抑扬顿挫。非但诗词,就连文章也有声韵的讲究。桐城派古文大师方苞回忆幼年读书,说自己每每陶醉于朗读的快感之中,即便那时候还浑然不知文章的含义。所以方苞后来提出“因声求气”的文学主张,而这样的主张其实更宜于诗,亦宜于遗失了旋律的词。西方世界也有过类似的文学现象,如法国兴起过一场纯诗运动,认为诗歌应该像音乐一样,在读者理解语意之前便能以声音如电流一般直接震慑读者的心。


前文有述,《沧浪诗话》归纳诗歌的五大要素,还有一项便是“音节”。这首《忆秦娥》正是音色与语意辉映的典范,就像词学家唐圭璋说的那样:它于音韵之美,有两个字最耐寻味,一是“灞桥伤别”的“灞”字,一是“汉家陵阙”的“汉”字,这两个去声字“读之最为警动”。


古汉语的四声分为平、上、去、入,去声即现代汉语的第四声,是最响亮的声音,所以词牌里往往在一字带起全句的时候以去声字担当其任,如柳永词“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一个“渐”字带出三个短句。这首《忆秦娥》的“灞桥伤别”与“汉家陵阙”,若我们仔细品味句首两个去声字的韵味,字里行间的感染力便容易在我们早已为词所荡漾的心底更加重一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1373939bqta

    这样解说简直胡说八道

    晨曦欲说还休 回复 @1373939bqta: 就是黑中国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