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第八章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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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槛遣心》组诗杜甫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杜甫是律体诗的大家,这首诗八句话,两两相对,构成了四组对仗,而按照律诗的规矩,只要中间那两组对仗就够了。但杜甫写起来,通篇对仗却不嫌丝毫的刻板,流畅自如,又全不失“起承转合”的律体章法。
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流离于成都,刚刚为自己建了一所草堂,草草定居下来。无论是安史之乱的硝烟、朝廷权力的龃龉,还是千万里帝国疆域内的民瘼,暂时都可以置诸脑后了。喜成新居之后,杜甫也和我们凡夫俗子一样,对装修投入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他整理花园,栽花种树,甚至在临水临风之处搭建出一座水槛,可以钓鱼遣心,凭栏眺远。
家居风景虽佳,毕竟距离成都市区太远,空落落的见不到多少人烟,尤其夜间难免会有几分《聊斋》的意境。幸而杜甫常有好心态,总能看到积极的一面。今天我们读这首《水槛遣心》,只觉得通篇都有一种喜悦、恬静的情感,正如金圣叹评论“前半幅写胸中极旷,后半幅写胸中自得也”。只是在释卷回味的时候,却隐隐觉出一丝凄凉。
首联“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是说草堂因为远离市区,所以盖得宽敞;因为眼前无村无邻,所以视野开阔。
颔联“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紧接着首联“视野开阔”的意思来说,这在律体结构为“承”,即承接上文:因为视野开阔,所以远望可见江水与江岸齐平,近赏可见花开满树。
颈联“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在写完远江、近树的静物风景之后,笔锋一转,专写眼前的一派动态风物,这在律体结构为“转”:细雨淅沥中,鱼儿纷纷游到水面上来;微风清泠,燕子翩然回翔。这一联不愧为千古名句,用字不带一分主观色彩,却将诗人的情绪清楚地传达出来。
尾联“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总结陈词,在律体结构为“合”,把成都市区的繁华和草堂水槛的幽静做出一个鲜明的、至少在字面上基于统计数字的对照:城里有十多万户人家,草堂左近却只有两三户而已。
诗人没有任何评论,既未张扬幽静,亦非痛伤偏僻,五味杂陈的丰富含义是要留给读者慢慢咀嚼的。
与这首诗做对比的是杜甫《后出塞》组诗中的第二首: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这一首是杜诗中的名篇,现今的唐诗注本却常常误释了它,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忽略了它背后的特定历史空间,二是忽略了杜甫组诗特有的连贯性。清代学者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一书中谈到《前出塞》组诗九首,说对这九首诗应该当作一首长诗的不同章节来读,杜甫的组诗多有这种章法。
《后出塞》组诗有同样的结构,若单独看这第二首,诗人选取了一名新兵的视角。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写的是甫一从军,当天便从东都洛阳出征,渡过黄河北上。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紧承上一句的“暮”字,化用《诗经·小雅·车攻》中的“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渲染暮色中行军的场面。
行军既久,“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军队在旷野中驻扎歇宿,只见帐幕连绵,蔚为壮观。
夜色既深,于是“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军营里虽然人马无数,但在严格的军令之下,竟然不发出一点声响。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这两句情绪忽然逆转:写夜深人静之中,不知从哪里传来胡笳的悲声,战士们不免心生凄恻,再也无法入眠。于是,提出这样的疑问: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又肩负着怎样的任务呢?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统军大帅大约是像西汉嫖姚校尉霍去病那样的名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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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看上去平平淡淡,除了意象的堆叠,也只有“上楼”这一个很普通的动作而已,人物与情绪全部隐藏在意象的背后。但是,一种若有还无的风神韵致却跃然纸上,无以复加。
通篇在描摹一名闺阁女子,词的上阕只写了她一个上楼的动作,其余笔墨完全在写一些不相干的东西:比如轻寒、晓阴、画屏,仅仅以诸般意象罗列一番罢了,词人到底要说什么,却是不清不楚的。可艺术之妙处,往往正在这有无之间。
下阕前两句的对仗是宋词里第一等的名句:落花的飘飞是如此轻盈而自在,一如梦幻;雨丝是如此细润而绵长,一如愁绪。
这分明颠覆了我们的语言传统,因为一般的比喻可以说梦似飞花、愁如细雨,秦观却反过来讲,只这样小小的一个变化,便将两则平常的比喻化为神奇。
这一联之后,梦幻转入写实,以一句“宝帘闲挂小银钩”煞尾。看似只是在说窗帘被挂钩挂了起来而已,这本来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场景,但一个“闲”字再次化平常为神奇——因为窗帘也好,挂钩也好,本来只可能有姿态而不可能有闲意,词人却从这个姿态里边捕捉到了一种意态。那也许是词人自己的意态,也许是窗子里边那名女子的意态:似乎慵懒而寂寞,有些轻轻的伤感,有些淡淡的倦意。或有轻轻的梦,轻如飞花;或有淡淡的愁,淡如丝雨。这首词正是情景交融的最佳范例,无一字不言景而无一字不含情。
前人评秦观的词,谓其一大特色是平易而不着力,这首《浣溪沙》正是典型,好像就是轻轻松松、随随便便说出来而已,没有慷慨高歌,没有沉郁顿挫,没有绮丽浓艳,没有超然脱俗,总之,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做派,而意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悠长而有无限的余味。这简直是一种禅境,轻轻淡淡,了无挂碍,若一着力便当即落入下乘。
这首词,不写谁在梦、谁在愁,不写为何而梦、为何而愁,不写如何梦、如何愁,只是以一些意象的巧妙堆积,含蓄地传达出了一种意态。这便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大特色,与西方诗歌传统里赤裸裸、浓烈烈的爱情宣言背道而驰。
与这首《浣溪沙》相比较的是秦观的另一名篇《踏莎行·郴州旅舍》,因为前面的节目中已经详细介绍过这首词作,所以这里就不复述了。
了解了全部这四篇诗词,我们终于可以细细比较其中的两组名句了。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和“宝帘闲挂小银钩”是近景,是微观的画面,是小画幅;“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则是远景,是宏观的画面,是大画幅。
如果说远景胜于近景、宏观胜于微观、大画幅胜于小画幅,显然没有道理。以电影为例,纯以艺术水准论,耗资数亿的大片不一定就优于小制作,史诗般的宏大叙事也未必就优于生活小品,这是很多人都有切身体验的。“境界有大小”,大与小只是量的差别,而非质的差别。
参照前面讲过的《人间词话》的美学概念,“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和“宝帘闲挂小银钩”写出了“无我之境”,诗人在此摆脱了欲念以及对利害关系的考虑,进入了恬静的审美直观,其笔下之境是为“优美”;“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写出了“有我之境”,诗人在强大的外物的威压下受到震慑,终于升华而进入静观,完成了一个“由动之静”的过程,是为“宏壮”。后者较前者为难得,而两者于至高处是无所谓优劣的。
倘若我们自己学习写诗填词,小景也好,大景也罢,前者最容易写得局促,后者最容易写得空疏,所以最取巧的办法莫过于以小见大。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中举例说:“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这些诗句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但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诗人太用力想要写得宏大,效果反而不好。宋人的审美趣味偏偏倾向后者,所以宋诗不如唐诗。
这真是切中肯綮的意见。我们不妨细细体味一下“风正一帆悬”这一句,这究竟是小境界还是大境界呢,似乎不太好说。若说它是大境界,画面里却只有一叶孤帆;若说它是小境界,在那一叶孤帆之外我们分明感到了天地江山的无限苍茫。王夫之的这一段话不仅仅是技术性的意见,恰恰还可以补足《人间词话》这一章里的大、小境界之说。
熊逸是百科全书式学者吗?如何做到文史哲政经法中外兼通。
熊逸是个团队吧,一个人能吃透中外文史哲心理学?
非常好熊老师有出书吗?
这么好,我来首评
作者黑霍去病呢,在那个时代,霍去病不可能和士兵一样的,但一个不爱惜士兵的将军能打胜仗?还让士兵饿肚子呢,怎么可能
主播讲得很有气势,感觉自己在上文学课
围炉Talk 回复 @大熊乖乖321: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