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126集-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

这一集的主题是：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一章，在〈秋水〉篇做为它的结尾。这一章是庄子跟惠子的又一次辩论，他们俩辩论，前面谈过好多问题。譬如说：有用、无用的问题，人是有情还是无情的情况，像这些；还有上一次才谈过的庄子不想做官，而惠子却对他有一些疑虑。从这边就知道这两个人的程度是有一定的差距的，现在到了鱼快乐吗？这一部分就更有意思了。

自古以来，讨论这一章内容的文章很多，几乎每一个专家在诠释的时候，都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我在开始的时候也受到郭象的启发，郭象是把庄子的书编成的一位学者，在古代有个惯例，谁最先编一本书，就可以做最早的注解，而他的注解会影响后面所有的研究者。

郭象注解《庄子》这一章的时候，特别提到庄子胜过惠子，是因为庄子“体物”两个字。这边要说明一下：“体”是体验的“体”，“物”是万物的“物”，意思就是说庄子能够体验万物。所以他看到鱼的情况，就说这是鱼的快乐；而惠子不能够体验万物，所以就没话说了。

这个在现代心理学称作“移情作用”，把我个人的感情投射到鱼身上，想像中，如果我是鱼的话应该会很快乐，所以鱼也应该是快乐的。像这种说法，能够成立吗？那都是有问题的。

另外一种说法也很有趣，说：我跟你惠子不一样，但是你惠子可以了解我庄子的思想；我跟鱼不一样，我也可以了解鱼的思想。等于说人是靠语言在沟通，而人如果看鱼或是看整个大自然的所有的一切，也可以沟通啊！只是这种沟通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吗？能够让其他的人也了解你在体会什么吗？当然，这是别的问题了。

事实上，所有这些讨论都有他们的很明显的限制。所以我在讲这一章的时候，我特别要把我个人研究庄子的心得提出来，完全按照《庄子》的原文来理解。

要如何理解？这一章的原文很短，我们就很慢的把它的意思用白话说一遍。你听的时候，一定要听得很认真、很仔细、很缓慢，要了解这一章，一定不能着急。

我们看庄子怎么写的。

“庄子与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览。庄子说：“几条白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情况；而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快乐，这样就说完了。”

庄子说：“还是回到我们开头所谈的。你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时，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来问我。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

就这么简单结束了，辩论有一个规则，谁最后不说话，谁就输了。惠子后面没有说话了，代表惠子输了。惠子为什么输了？表面上，你乍听之下，会觉得惠子应该是赢了啊！

你可以想像一下，他们两个人到桥上游览，庄子看到桥下水中几条鱼，游来游去很从容的样子，庄子说：“这是鱼的快乐。”惠子的问题很合理：“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

庄子的反问是：“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退后一步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那你也不是鱼啊，所以你也不应该知道鱼是否快乐，这样就结束了。”

总共，惠子说两句话！一定要记清楚，两句话！第一句话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第二句话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那你庄子也不是鱼啊，所以你也不应该知道鱼是否快乐。”

两句话，但你注意思考，这两句话有它内在的矛盾。什么意思？你再回顾一下，庄子后面为什么说：“还是回到开头所谈的吧！当你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你这样问我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你才来问我。”

庄子的回答，就是我们要的答案。怎么回事？我们再分析一下。

当庄子说“这是鱼的快乐”。惠子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庄子知道鱼快乐”，但惠子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所以，你第一句话问庄子：“怎么知道鱼快乐？”你已经知道“庄子知道鱼快乐”，才问他。第二句话你说：“我不是你庄子，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

简单的两句话，第一句话：你知道庄子知道鱼快乐才问他；第二句话：你说你不是庄子，所以你不知道庄子是否知道鱼快乐。这两句话不是明显的矛盾吗？这事到此为止！

从逻辑上讨论，根本没有碰到庄子怎么知道鱼快乐，惠子其实想了解的是第二步“你怎么知道鱼快乐”？鱼跟你讲话吗？还是(有些人可以听懂鸟语)看鱼的姿态就能跟鱼沟通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惠子是想知道这种神秘的方法、特别的途径，但是庄子根本不跟他谈那个问题，而直接就说：“你听我说鱼快乐，就知道我知道鱼快乐。”你后面说：“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是否知道鱼快乐。”

这两句话，很抱歉！直接矛盾。所以庄子指出来说：“你前面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你就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问我的。”就把这个矛盾点出来。而惠子毕竟是一个有真心诚意的知识分子，一听就知道自己错了。

但是，他虽然错了，他的问题还存在：庄子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这个问题依然有效。但是很抱歉，今天我们两个在辩论的时候，你在前面还没有碰到这个问题，就已经明明白白的陷入逻辑上的矛盾了，所以惠子不讲话了，庄子又赢了！

当然，庄子赢了才会写在他的书上，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你从这两个人简单的这两句话，就知道庄子确实厉害。表面上看，好像在欣赏风景，看看鱼啊鸟啊这些自然界的生态。但是，真的讨论问题的时候，脑袋转得非常快，马上就从你提的问题里面的逻辑的矛盾，点出来之后让你自己察觉，今天你不能谈下去了！

当然我们可以再问：能不能再讨论庄子怎么知道鱼快乐？说实在，人跟人说话，只是一种沟通的方式，只适用于人与人。但不要忘记，自古以来，人与人说话，不一定是跟外国人说话，跟自己本国人说话，都用一样的母语说话，照样有很多误会，甚至误会层出不穷。

代表什么？用言语来沟通，本身就不是一个很理想的方法，或者说，人与人的沟通永远不可能尽善尽美。相反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有时候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不用说话反而可以达到完全的沟通。

譬如你家里面养一只小猫或小狗，你跟牠需要说话吗？牠的各种表情状态，你一看就知道牠今天开不开心，牠有什么样的需求，牠对你有什么样的愿望，你一看就知道。人跟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这里你就知道了，人跟万物本来没有隔阂，有一句诗写得好“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你想想看，自己心情好的时候，觉得青山绿水都非常可爱。但不要忘记，狂风暴雨的时候，你心情如何？你看万物又如何？

人本来就有一种主观的情绪，现在假设：我们哪一天有机会遇到像庄子这么厉害的人物，一起到桥上。听到他说：“鱼真是快乐啊！”你不要跟他争：“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

要是我的话，我就会说：“鱼很痛苦啊！”庄子也不能问我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痛苦？”他问的话，就陷入他自己对惠施所做的一种辩论上面，他也没有什么取胜的机会了。

人活在世界上，对于个人情感的发抒，本来就可以各说各话，何必一定要达到跟别人沟通的效果呢？事实上有很多时候，言语实在是有它的限制的。

所以在这里，〈秋水〉篇的最后一章，我们又再一度见识到庄子的智慧。他讲高深的话，广阔的话，对天地万物都能欣赏。“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将来(〈知北游22.3〉)会看到这句话；讲到细致的时候，对于人类脑筋的各种运作、逻辑上各种思辨的技巧，庄子照样可以做到丝丝入扣，没有一点点差错。

下一集开始，进入到《庄子》的第18篇〈至乐〉篇，就是最高的快乐这一篇。

下一集的主题是：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为什么？

我们这一集，就谈到这里。

我是傅佩荣，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