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海滨大邦 |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 《齐风·东方之日》

你好，欢迎你又来到我的《董梅为你讲诗经》，今天，我们一起来看看《齐风》里的一篇，《东方之日》。《齐风》一共 11篇，《东方之日》是其中的第4篇。

我在读诗之前，有一点要特别说明一下，齐，是一个大国，主要坐落在现在山东省的中部到东部，向东一直连接到大海，所以齐风里的作品大多有一种海国的气质，视野开阔，感情明朗爽直。你可以听一下这首诗，特别注意一下，诗人是用什么方式来赞美他眼里的姑娘的美丽。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

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一、诗意

诗的结构比较简单，分成上下两段。你听出来了吗？诗人在第一段说，我爱的那位姑娘啊，她美得像从东方升起的太阳；第二段说，我爱的姑娘啊，她美得像东方升起的皎洁的月亮。当然你已经很熟悉，这是《诗经》的复沓手法。

那么，诗里的东方，又是在哪儿而言的东方呢？这就要说到齐国所在的位置。

齐国是《诗经》版图里最东方的邦国，它以临淄为都城，疆域相当于今天山东的大部分，而且向东推展，一直连接着黄海和渤海，所以，齐国有着绵延的海岸线。齐国的国主是姜尚，就是姜太公，他因为协助武王伐纣，对周朝的建立有大功勋，所以武王封给他东方海边辽阔的国土。这就是为什么《齐风》的诗一般都会给你一种视野开阔的感觉，而且诗里带着一股豪爽甚至张扬的性情。这是一股来自海滨大邦的强劲的风，你要知道，这可是身为兵家的姜太公建立的国度。

那么，有了这个知识点，现在我们就可以复原一下，“东方之日夕”、“东方之月兮”，就是向东、向大海的方向遥望。这位诗人想赞美他爱的姑娘那么美，美的耀眼，让他不敢直视，他就自然而然地调动了自己的生活经验，把黎明海平面上的那一轮辉煌的朝阳、傍晚海面上那一轮皎洁的皓月，都跟这位美丽的姑娘连接起来了。这是海边民族的情感特质，直接、坦率、亮堂堂的！所以在我们理解《诗经》的时候，首先要知道，国土、国人、国风，是紧密相连，无法剥离的。

如果这时候，你再回想一下，上一讲里，我们讲到西北黄土高原的夜晚，蟋蟀的叫声穿透了寂静，黄土之国冬天的萧瑟、静夜里诗人内心的寥落，只有用听觉来引入，才合情合理。而大海边的齐国，这位诗人内心情感涌动，所以用他自己最为熟悉的海国景象来开篇，此情此境，才是自然天成。

继续读下去，你会领悟到，《东方之日》这首诗，是诗人在回忆他和姑娘的一次约会。而且从诗文来推敲，这很可能是一次秘密的幽会。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室”，是内室，卧室，和“堂”相对。那位让他心潮澎湃的姑娘来了。——她悄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她的美丽照亮了整个空间。

“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来，紧紧依偎着我。即，可以讲作“近”，就是靠紧我而坐；也可以讲作通假字，通于“膝盖”的“膝”，就是紧紧依偎在我膝边。

接下来对第二段的理解，可能会产生一点小小的歧义。

“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大体意思跟第一段平行。“闼”是门，就是内室的门。她静悄悄走进门，紧依着我的脚边坐下。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莺莺小姐密会张生的故事，不是吗？

歧义可能发生在“履我发兮”的“发”字，你可能会有疑问：诶？“发”难道不是头发吗？为什么竟然是“脚”的意思？其实，这是汉字简化之后造成的误会，这个“发”字，本来是繁体字“出发”的“發”，而不是头发的“髪”。出发的“發”，从造字的源头来说，就是两只脚并列的样子，“出发”就是由此义而来的。

所以你看，《东方之日》这首诗，是性情豪爽的齐国诗人，在回味一场自己和心上人的约会。他把两个人的亲昵和幸福表达得如此真实、坦率。总之，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一刻。

齐国是一个盛产帅哥美女的邦国，因为齐国的国姓是姜子牙的“姜”，所以齐国国君家族的姜姓美女都被称为“齐姜”，在周朝成为美女的代名词。证据就在《诗经》里面。陈风的《衡门》这首诗里，有这样两句：“岂其取妻，必齐之姜！”。这听起来很像引用了当时的流行语，意思就是，娶妻嘛，就一定要娶到像齐姜那样的美女啊！

那么，这首《东方之日》，对中国诗歌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呢？除了告诉我们齐国人的和齐国诗歌的感情特质。它在最大贡献是，美如朝阳、美如皓月这两个诗歌意象，用来比喻美人。从此，这根诗脉在中国的诗歌史上绵延不断，挥之不去。

比如，大约三百年后，生活在长江流域楚国的宋玉接过了这根脉络，他笔下的巫山神女：耀如白日、皎如月光。又过了四百年之后，才高八斗的曹植写下了著名的《洛神赋》，洛水女神如何之美呢？

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远儿地看，她“皎若太阳升朝霞”；走到近处看，她又“灼若芙蕖出渌波。”你看，曹植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位丽人，她不但如日、如月，而且如水中荷花、如风中回雪。你在这一堆美妙的词藻里，看到“东方之日”的浮光碎影啊？

不知道你的感觉，在我自己这边，我甚至觉得诗到了曹植的手里，修辞的丰富、精致、微妙，已经无以复加了，但是，我竟然挺怀念诗歌仍然朴素的时代，那么直截了当的一句“东方之日夕”。

如果，今天你遇到这样一个人，他（她）让你真想对他（她）说：你真好！就像太阳照进我的生活里！别忘了，差不多三千年以前，在东方，在齐国，在大海边的一位诗人也这样说过。

配乐 | 《十支水莲》《你的名字》肖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