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宅兹中国|知我者,谓我心忧 《王风·黍离》

16. 宅兹中国|知我者,谓我心忧 《王风·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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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欢迎你来到我的《董梅为你讲诗经》。今天,我们一起来学习《王风》里的《黍离》。《王风》一共10篇,《黍离》是其中至关重要的第一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在讲解这首诗之前,我要先说说一个月以来我们所进行的《诗经》版图之旅。进入“南北东西”这个单元之后,通过前面的四讲,不知道你是否有什么收获?也许你还没意识到,我们已经围着“”这个王国的整个疆域转了一遭。不是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吗?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你已经和我一起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横跨了两大母亲河的土地;并且又从平原到高原,跨越过了中国地势上的两大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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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诗经》所涉及的地理版图


所以现在回头看看,你已经在南、北、东、西四个方向上,都到达了周王国版图的最边缘。再具体一点儿说就是:《周南》产生在周王朝的最南端,《唐风》诞生在王朝的最北端,临近戈壁,《齐风》是大海之滨的东部边缘,而《秦风》就是周王朝的最西部边缘,接近雪域。按照地图的术语来说,这叫作“四至”。


现在你可能意识到了,不错,其实《诗经》的版图,正是周王朝的版图。流传数千年的305篇作品,其实正是来自周王朝所统治的全域。而今天,我们能通过这些不朽之作,凭借诗歌来进行跨时间、跨空间的旅行,你不觉得,这是一件挺了不起的事吗?


好了,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走过了南北东西,最终还是要回归正位,回归“中央之国”,毕竟我们叫作“中国”嘛!《诗经》的中央之国,也就是东周王朝的心脏——洛阳以及它的周边地区。这里是周王直接管辖的土地,成为“王畿”。而在王畿之地产生的民歌,就称为”“王风”。



这首《黍离》,写的是一位东周大臣的忧愤。不错,不是忧伤,而是忧愤。他的忧愤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向上苍发出了质问:“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老天啊,这到底是什么人造成的结果啊?所以我说,这是中国人发出的第一声天问!


他为什么如此忧愤以至于质问上天呢?因为他内心为亡国之痛所煎熬,却无力回天。


这里说的亡国,并不是东周的灭亡,而是在它之前的西周的灭亡。这首诗应该写在东周建立之初,所以离西周的灭亡还不太久。也许这位诗人曾经就是西周的大臣,亲眼目睹了西周的灭亡,然后随周平王东迁到洛阳。周平王就是在洛阳重新建立了统治,后世称为东周。


诗的开始,是一段旅程的终点。诗人从洛阳出发,他到达了西周的故宫所在地——丰京与镐京。也就是现在西安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诗人一路长途跋涉、坎坷而来,但在旅程的终点迎接他的,没有记忆中的京城和王宫,而是一片片的农田,和满眼望不到边的庄稼,黍子、高粱,都在蓬勃地生长。而他作为西周的旧臣,本来怀着忐忑的期待,希望能再次张望一下记忆中的故都,可是现实比他想象中更为刺痛他的心。故都不仅已经毁坏、倾颓,而且它的痕迹竟然已经淹没在农田和野草之下。他不停地在周围徘徊、逡巡、寻觅、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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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3704.JPG图|黍

800.jpeg图|黍成熟后 黄粘米

387fd2b3349d29c52c60572f38d28253.jpeg图|稷 谷子

1652075934020.jpg图|稷 高粱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他的寻觅是徒劳的,曾经的王城,沣水河畔的丰京和镐京,都被一个劲儿生长的庄稼和野草掩盖了。而自然界仿佛正是以这种蓬勃和恣意,在嘲讽着他的悲伤。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管人世间的荣枯哀乐,甚至王朝的兴废更替,宇宙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它的转动,和它的造化。


这位诗人也许因忧伤而精疲力竭,心力耗尽,他开始脚步踉跄、内心恍惚,有谁能明白他内心承受的痛苦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人说,如果真有知我者,他一定能感受我此刻内心的痛苦;而实际上,我们身边却总是围绕着隔膜的人,这些人,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我是为一己之私欲的求而不得,才痛苦成这个样子吧!


此情此境之下的诗人,既有面对现实的无力,又有面对痛苦的孤独。而当一个人内心最无力、最无奈的时候,也往往是他迸发出最悲愤的声音的那一刻。——“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老天啊!上苍!究竟是谁,造成了眼前的这一切!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想插入一句自己的话。我想说,不知道你之前是否关注过在中国的文化领域里有这样一类人格的存在?他们会忧于时,忧于世,也就是会为时代而忧,为时世而忧更甚于为他们自己而忧。这一类人,我们的母语中有一个词专属于他们:就是“国士”。


这篇《黍离》的忧愤,正是国士之忧。他就是以一种既忧且愤的姿态,向着青天深处,为中国人发出了第一声天问。


正是因为这首诗,中国的文学诞生了一个词:“黍离之悲”,它的意思是:亡国之痛。所以在上个世纪,抗日战争的八年里,“黍离之悲”是一个高频出现的声音。


现在我们再回到原诗,从第二段的“行迈靡靡,中心如醉”,到第三段的“行迈靡靡,中心如噎。”是诗人的内心状态的反复出现。


噎,就是因噎废食的“噎”。诗人说他像是被噎住、被哽住一样,难以呼吸。他说,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我的心像喝醉了酒一样迷乱,而忧伤压在心上,让我感到窒息。



为了让你更直观地理解《黍离》这首诗,我想介绍给你一幅画。那就是南宋著名画家梁楷的《泽畔行吟》。这幅画不大,也就是团扇大小,是典型的“尺幅之作”,但是它却能给观者带来巨大的内心震动。

DP154133_20220509140117.jpegDP154135.jpeg图|南宋 梁楷《泽畔行吟》 大都会博物馆藏


整个画面的绝大部分,被一块巨石占据,它从画面左部突兀而出、直插天顶,又正在向下压下来,它甚至快要触到下面的水面。天和水,都在巨石的威压之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它吞噬掉。而画面的最边缘,在右下角,有一抹水边崖岸,屈原的身影,小如芥豆,背向画面,曳杖侧身而行,那么渺小、那么孤独、那么失落。


这位国士,忧时、忧世、忧国,却遭楚王流放,他只能吟诵着自己的作品,久久地徘徊于湖边,忧心如焚。整个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巨大的虚无。而屈原仿佛随时,都可能被这巨大的虚无吞噬。


2013年,一批宋代、元代的精品书画从美国被借回中国,在上海博物馆展览,其中包括这幅画。我用了三天时间泡在博物馆,我不停地走回这幅画的面前,然后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样,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回想那种吸引我的巨大魔力,我想就如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讲到这里,本来应该结束了。可是我还想再提到一个知识点,就是关于“中国”这两个字的第一次出现,其实就是跟洛阳这片土地有关,跟这片孕育了“王风”的王畿之地有关系。这就要说到一件青铜器,它叫“何尊”,就是一只酒器,其实不是用来饮酒的,而是专门铸造用于祭祀的,所以,它的等级非常高。这只何尊上刻着铭文,其中有四个字“宅兹中国”。

IMG_3705.JPG图|何尊 西周早期 宝鸡市贾村镇征集 宝鸡青铜器博物院藏


什么意思呢?这是周成王任命一位名叫“何”的贵族去兴建洛邑,要把它作为丰、镐京之外的另一个都城。而洛阳的位置居于天下之中,所以,在此建都就是“宅兹中国”,这就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中国”两个字的第一次出现。当然,何尊上的“中国”两个字,是指“中央区域”,也就是洛阳以及周边区域,基本上就是 《诗经》里“王风”的面积,这跟现在“中国”两个字的意思,是不完全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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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何尊铭文“中国”


配图|来自网络

配乐|配乐:肖瀛 《金黄的稻束》《 十只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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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芊泽_慧

    听董老师讲的《诗经》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与自然和世界的连接,有一份感动,一份宁静,更有一份美好。

  • 粉丝2022

    文稿诗经原文第二段有误

  • 朱朱万万

    m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