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七七级一班作品展(之四)
作者简介:成科,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原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执导的电影有《紫痕》《竞选村长》《黄大年》及电视剧《监察局长》《孟姜女》《玫瑰园里的老少爷们》等。其中电影《黄大年》在国内影坛反响巨大。
小 力
前些年,我总是喜欢给那些摄影发烧友或者苦于找不到恰当写生或者采风地的画家朋友们推荐博克图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你只要到过那儿、尤其是初春时节、只要把那儿的风光复印在记忆里、无须创意雕琢加工就是一部经典作品的好去处。
初春时节,浓重的晨雾刚刚散去,披着肥硕雾凇的原始白桦林被远山那微微发芽的红毛柳陪衬。随着隐约的汽笛声渐渐清晰,不远处出现了喷吐着白色浓雾缓行在雪野上的蒸汽机车。脚下刚刚解冻了薄薄一层的河水、水面下依旧坚固洁白的冰、和冰与河面间不时地以性感忸怩的泳姿绕过扎根于水中遒劲的岳桦树丛游去的银色冷水鱼,一起反射着凛冽的晨光......
迷蒙中的一切,在自然随意中,构成了俄罗斯古典油画般的意境。
每当我把以上描述做为诱饵兜售给那些朋友们之后,立刻启程直奔博克图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我第一次到博克图,是1992年的深冬。
为了拍摄一部电影,我和我的同事们在哈尔滨铁路局派组协拍的工程师老李的引领下,来到了博克图。果然,那里具备我们拍摄要求的全部条件:原始林海、莽莽雪原、依旧可以运行的白俄占领时期修建的穿越原始森林的铁路和原装的枕木、扬旗、道岔、信号灯、道班房、站台、天桥、火车站、机车库、寿命已近百年的可以运行的蒸汽机机车和同样年龄的木刻楞客栈......
博克图成了我们理想的拍摄地。
拍摄进行得异常艰苦。大部分镜头都是在运行速度八十迈左右的闷罐车顶拍摄的,遇到零下四十七八度的超低温时,摄影机运转起来,里面的胶片就成了飞转的碎片,即便用四、五个暖水袋包裹机身都没有用。夜间拍摄几乎就等于是在鬼门关门口的冰窖里遭受赤身酷刑。军用皮大衣和里面特制的超厚羽绒服、超厚绒衣——这种格外的里三层外三层也免不了被冻得浑身发抖。
思维在低温下也会被冻僵的感受不到这里是无法体验的。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半夜,拍摄完一场激烈的枪战,大家都先后挤进守车和只有火炉的车厢里取暖,刚才还是枪林弹雨的拍摄现场顿时静了下来。可我无意间发现,一个小男孩借着月光,在雪地上捡拾着什么。
好奇心终于驱使我顾不得取暖,走下守车,悄悄走到小男孩身边。也许是我的意外接近吓着了他。他停下捡拾,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原地,这时,我看见他停留在半空中的小手捏着一只重机枪的弹壳。
“捡弹壳呢?孩子。”
我的问话肯定很温柔,否则惊悚中的他不会慢慢转过脸,站起身微笑着对我点头。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小脸儿几乎被黑灰、泥污和低温一起涂抹得黑黢黢、紫呦呦。黑紫交融,只剩下洁白的牙齿和隐藏在闪亮的黑色瞳仁后面那两幅洁白的眼幕。
小男孩的一只手捏着那只弹壳,另一只手抓着棉袄衣襟,形成的兜兜里已经装满了弹壳。
“你捡这东西干吗?”
“铜。卖钱。”
这时,我又看清了他那如同沥青路面颜色和粗糙度的手背上满是龟裂形成的横七竖八的口子。被小手抻起的棉袄衣襟下,连件内衣的过度都没有,直接就是和手背的质感相同的小肚皮。再看他的下半身:好几处已经吐露棉絮的旧棉裤,如同被水浸泡过的硬纸板。同样和手背的质感相同的脚脖儿以及赤脚外面是破旧布棉鞋。棉鞋的底子上显然凝结了雪砣——他就像穿着一双满族女人的“盆儿鞋”。
“鞋是谁给你做的?”
“姥儿。”
“已经破了。让她帮你补补或者再做一双呀。”
“她前年死了。”
我后悔不知不觉中触到了孩子的伤疤,只好转移话题。
“你今年几岁了?”
“姥儿死的时候说我8岁。”
天呀,孩子显然不懂数学,起码没学过加法。不过,他那显然已经添加了讨好意味的微笑冲淡了我对触碰他伤疤的自责。
“家在哪住?”
“新淖原。”
我惊讶。新淖原距离博克图至少有百十公里,而且只有一条铁路连通;还有一条穿越原始林子的路,可是除了猎人,一般人是走不了的。
“坐火车来的?”
“没钱。坐不了火车。”
“你爸爸妈妈知道你来这儿吗?”
“他们死了。”
怎么又触动了孩子的伤疤呢?
“那你现在和谁住呢?”
“叔家的老牛。”
“牛棚?”
孩子点点头。
“不冷吗?”
“多盖点儿草就不冷了。”
我不想再和他聊下去了,我突然发疯般喊了起来。
“开工了——”
同事们都不解地从守车和闷罐里跳下来,不解地看着困兽似的徘徊中的我。
我把小男孩揽在怀里,向聚拢过来的同事们说,从现在开始,拍完每一场枪战,大家都先别急着走开,帮这个孩子把弹壳捡利索了再休息!
从那个晚上开始,小男孩成了组里的编外人员,没用几天时间,大家就帮他把全身洗了个干干净净,还置换了行头,彻里彻外地遍布潮牌儿!
大家发现了他有一个习惯动作:不管捡到多少弹壳,他都会一只只把它们灌满砂子,然后,再用石头将弹壳的头部砸扁、砸实,以免砂子泄露出来。
他悄悄地告诉我:“灌砂子能加份量,多卖钱。”
狡猾可爱的小坏蛋!
场记姐姐想帮他突击补习文化。为了了解一下他的现有文化程度以便确定补习方案,姐姐指着场记板上的字母和文字让他辨认,结果除了简单的1、2、3、4、5之外,他竟然全都不认识。场记姐姐觉得有些为难。突然,他兴奋地喊起来。
“姐,那个字我认识!”
他指着字母“A”。
“念‘尖儿’!”
咳,他把场记板当成扑克牌了。
小力和我们一起度过了难忘的60天,甚至帮我出演了片头字幕衬底的镜头——风雪弥漫中,一个小男孩沿着向纵深延伸的铁路走去......
分别的那天还是很快就到了。
那天早晨,小男孩儿突然不见了,大家找遍了旅馆内外和附近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他。就在大家沮丧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来到旅馆找到我,她说她是小男孩的婶儿,小男孩叫小力,是她大伯子的儿子,一直是她抚养。她很会说,一个劲儿地感谢我们这些天来对孩子的照顾。我把组里的同事们给小男孩买的衣服、鞋帽和文具、书包,还有大家捐给小男孩的5000多块钱一起交给了她。
送走了她,我回到房间,发现小力站在屋里等着我,他哭着把一根几乎捂得发热的火腿肠递给我,让我在路上吃。
他说他发现我每天都吃火腿肠,肯定是喜欢那东西。
他还说,他找遍了镇子上,也没有找到卖盒饭的地方。他想再给我买盒盒饭,因为他看我每天都吃盒饭,肯定是喜欢那东西......
小力默默地流着眼泪把我们送上了火车。
第二年夏天,他的婶子找到厂里,说去北京办事,顺便来看看老朋友们。
同事们特意为她接风。
她带着和他一起“出差办事”的一个男人出席接风晚宴。
那天大家聊起在博克图拍戏的事,都很兴奋。
她告诉大家,她和他这次来吉林一方面会会老朋友,一方面给联合国维和部队
总司令部再想办法筹集点儿军用物资。
随行的那个男人很谦卑地说,没有物资现金也行。
他俩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被大家权当醉话听了。
我问她,小力怎么样?上学了吧?长高了吧?
她说,哦,小力死了。你们走后不几天就死了。
她说起小力的死,就像在说着邻居家的小猫丢了似的那么无动于衷。
......
后来,听协拍的李工程师在电话里和我讲,小力从摄制组回到他叔叔家以后,想上学念书。
她婶子说没钱。
小力说拍电影的叔叔阿姨给了不少钱。
她婶说,那是做梦,你是干部呀?人家拍电影的白白给你送钱?我咋没见到钱呢?
小力一生气,转身就走了。
几天后,人们发现了小力那一身潮牌儿零零散散地散落在老林子的树棵子里,还有毛发和淋漓散落的血迹。
据他们分析,小力很有可能是让老虎或者黑瞎子拽走了。至于他走进老林子里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老李说,小力的婶子和叔叔因为诈骗,已经被绳起来了......
我找出那部电影的光盘,反反复复地看了一整天片头,看着走进迷茫的风雪中的小力......
从此,我再也不向摄影发烧友和写生采风的画家们推荐那个让我再也不忍心去的地方了。
我怕再去时,找不到那个孩子。
我也怕小力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依旧是那双手、那件棉袄、那条棉裤、那双棉鞋和棉鞋底儿上的雪疙瘩......
但我会记住他的名字,就像记住博克图的名字。
他叫小力。
听一次泪目一次,这世间多的是比野兽还残忍的人。
秦笙_杨派评书传人 回复 @遇见点点:
听的心里很难受,这孩子太可怜了
秦笙_杨派评书传人 回复 @落樱声语:
听完了久久没缓过神来!
秦笙_杨派评书传人 回复 @识小愚: 扎心
一顿难以下咽的饭….对于孩子的结局,真是令人意外。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这孩子也太可怜了,难过,心疼!
秦笙_杨派评书传人 回复 @欣欣向荣X:
由其是裸🦶奔跑🏃的时候,那是自由自在快乐的
🦶底板和大地的亲密接触是很暖的感觉
专门去找了一下那个电影,叫:列军杀出重围 我还发现,演日本鬼子的竟然是“李云龙”。“李云龙啊!”
秦笙_杨派评书传人 回复 @青椒狮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