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勇（成科导演作品7）

作者简介：成科，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原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执导的电影有《紫痕》《竞选村长》《黄大年》及电视剧《监察局长》《孟姜女》《玫瑰园里的老少爷们》等。其中电影《黄大年》在国内影坛反响巨大。

    阿  勇

“每当雁群在夜空中引颈高歌，缺少海豹皮衣的女人对丈夫加倍地温存亲热，索比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焦躁不安、翻来复去的时候，人们就明白，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个著名的短篇小说开头，我就会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朋友阿勇。

阿勇认识我的那天，刚刚服完八年徒刑，从监狱里走出来刚刚四十五天。

阿勇和索比一样，都是无可奈何地躺在长椅上。不同的是，索比的长椅在上个世纪初纽约的麦迪逊公园；而阿勇的长椅，在1984年北方这个美丽的城市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候车室里。

当然，二者还有一处根本的不同——索比躺在长椅上是百无聊赖；而阿勇是肩负使命的。使命促使他不能真正入睡，作为“眼线”，阿勇的眼睛虽然只能半眯半闭，但还要搭配偶尔的鼾声，以示沉睡。

他此时在监视和抓捕“票房子”里层出不穷的绺窃者。

用专业人士打击专业人士，这不失为一种特殊的治理方式，因为它很奏效。起码在阿勇走出监舍，领受任务，进入候车室以后，旅客的失窃率直线下降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曾经蜚声这个城市的资深盗贼，阿勇有着过人的眼力、心计和情商。反正一位合格的盗贼必须具备的职业素养，他都具备，而且还格外优秀。这就导致了他还没等刑满释放，有关部门就已经设计好了他出狱后的工作。当然，对这种设计，阿勇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用爱岗敬业来证明他已经重新做人了。

阿勇后来跟我说，如果他真的煞下心来认真工作，用不了10天，票房子里的绺窃者就会被他抓光。可他不想那么做。这并不是说他对那些窃贼富有同情心，打算放他们一码。实际上，他另有打算，另有所图。

这是他诡异的微笑告诉我的。

1984年，我在那个美丽的城市拍电影。厂里的一位朋友举荐他的一位朋友来出演角色，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这位朋友的朋友很胜任，更何况举荐人是我的同行兼好友。

朋友的朋友对我的毫不犹豫非常感激，总想表达善用之恩，又苦于没有机会和办法。因为那时还不大时兴潜规则等业务，他很难找出办法表示他的懂事。

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很快他就发现我的工作很辛苦，就悄悄地给我找了个“生活助理”。从时间上来讲，我可能是大陆影视圈第一个配备生活助理的导演吧？这个猜想，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令我亢奋骄傲，乃至飘飘然和牛哄哄。

于是，阿勇就来到了我身边。当然，我第一次听说朋友的朋友和阿勇曾经是共患难的狱友，那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但它并没妨碍我和朋友的朋友处成朋友，虽然他只比阿勇早结束刑期十一天。

阿勇做起助理来，肯定比做眼线认真敬业且卖力。具体细节不赘述，反正你想象他有多么会来事儿，有多么有眼力见儿，他就有多么会来事儿，有多么有眼力见儿，这也是全摄制组同仁们的共识。

不到一周，阿勇就和全剧组几乎每个人都成为了朋友，大家异口同声地给他点赞，可见他的口碑建立得有多么迅速和无死角。

每天我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喊一声“收”，阿勇就立刻把我让到他那辆红色桑塔纳里，那时桑塔纳刚刚上市还不到半年，那个巨大而美丽的城市也仅仅有4台。

然后拉着我去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四、五星级酒店。非常奇怪，我们人还没到，酒宴就在那摆好等着了，而且每次都是吃完就走。阿勇连埋单的意思都没有，哪怕是交待人家“记账”那俩个简单的字都不给人家留下。这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阿勇也看出了我的费解，他微笑着把其中的奥秘告诉了我。

“他们都认识我。没谁不给我面子。敢要我结账？那我明天把火车站所有要饭花子集合在他的餐厅，我让他没法营业！”

阿勇的魄力和招数让我不寒而栗，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接受他的宴请了！

为此，阿勇颇感愧疚。他特别后悔自己的言多语失使自己失去了向朋友表达热忱、彰显能力的方法。他甚至为此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

“大哥，你别害怕，以后咱照样去，偶尔象征性地买两次单不就行了嘛。反正实话和您说，我就是买了单，你不在的时候，他们也得如数还给我。我没有吃饭花钱的习惯。”

阿勇为人仗义，似乎在这个城市，没有他摆不平的事。他穿着一个军大衣，里边是一件中山装，里外合计起来有6只衣服口袋，而每一只口袋里，永远都揣着一叠一叠的钱。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有钱，他微笑着告诉我。

“大哥，我在票房子一躺，掏兜儿的只要从我眼前过，不用作案我也能闻出来他是小偷。马上起身把他铐起来。拽到背静地方，把他身上的钱搜尽，打开铐子，告诉他：我上趟厕所，你老实地原地不动，等着我！我呢？拐个弯儿，回家了！”

至此，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在短时间把窃贼根除了。

电影很快拍完了。阿勇和大家的情分已经升华到难舍难分那个层次了。因此，他坚持一定要把我们大家送到家。

在火车上，他正背对过道，一边和大家一起喝酒吃烧鸡，一边云山雾罩时，突然停住了，鼻子孔夸张地张合了两下，似乎在嗅着什么。

“刚才是不是过去两个小孩儿？”

“对，一个小男孩和一个比他大点儿的小女孩儿刚走过去。”

面对过道的化妆师姐姐回答。

“不对。掏兜儿的！”

阿勇弹簧般弹起，跑向连接处。

不一会，押着那两个小孩儿走了回来。阿勇的手里还攥着一叠钱。

乘警很快赶了过来，带走了那两个孩子，还有那叠钱。

大家交相夸赞阿勇的“绝活儿”。

阿勇若无其事地抖擞着肩膀，哼唱着当时最流行的童安格的《耶利亚》：“耶利亚，神秘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他。”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阿勇。

前几年，在一次颁奖会上，把阿勇举荐给我的那位朋友的朋友获得了“德艺双馨奖”，大家为他办了个party(聚会)。patty上他告诉我，阿勇给我做完助理后，辞去了眼线的工作，进入了影视圈。早就是一家省级电视台的制片人了。

“ 而且，还是金牌制片人。”

士别多年，当刮目相看哟！

阿勇名副其实地金盆洗手了，真诚祝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