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1],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注释】
[1]荀子性恶之说:荀子主张性恶论,与孟子性善论相对立。《荀子·性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译文】
有人问先生:“古人谈论人性时,各有不同的说法,应该把哪种当成定论呢?”
先生说:“人性没有固定的体,因此关于它的论述也没有定论。有从它的本体上谈论的,有从它的作用上说的,有从它的源头上谈论的,有从它的流弊上说的。总而言之,人性唯有一个,只是人们对它的见识有浅有深罢了。如果你执著在哪一个方面,就会出错。人性的本体,原来就是无善无恶的。而它的运用与流弊,也是有善有恶的。就好比眼睛,有喜悦时的眼睛;有发怒时的眼睛;直视的时候,就是在看的眼睛;偷看时,就是窥视的眼睛,等等。总而言之,还只是这一双眼睛。如果人们看见了发怒时的眼睛,就说从没有过喜悦的眼睛;看到直视时的眼睛,就说没有看到过偷窥的眼睛。这都是执著的表现,是错误的。孟子说人性,是直接从源头上来说的,也只不过是说了个大概;荀子‘性恶’之说,则是从它的流弊上说的,也不能完全说他不对,只是不够精全罢了。但是普通人却失去了心的本体。”
问的人说道:“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求人们在源头要弄明白;而荀子则是从流弊上说性,功夫都用在末流上,以求费力补救。”
先生说:“是这样的。”
【解读】
王阳明认为,历来性论都是从不同角度对性的阐述,有的从本体上说,有的从发用上说,有的从源头处说,有的从流弊上说,着眼处不同,性论也就不同。对于它们可以实行一个大的综合。他不认为孟子性善论就一定正确,荀子性恶论就一定错误,二者其实各有所见,这样就突破了宋明道学尊孟批荀的旧传统,给学术研究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前景。其实在生活中任何人都不必过于追究这个事物到底是什么,过于执着的追究无异于“撞了南墙不回头”。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著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著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杨慈湖[1]不为无见,又著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注释】
[1]杨慈湖:杨简(1140~1226),字敬仲,号慈湖,浙江慈溪人。陆九渊弟子,南宋哲学家,官至宝谟阁学士。
【译文】
先生说:“功夫越到了精妙的地方,越不能用语言表达,说理就越困难。如果执意于在精妙的地方,全体的功夫反倒会被拘泥了。”
又说:“杨慈湖并非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他又执意于无声无臭上罢了。”
“人在一天当中,就把古今的世界都经历了一遍,只是人们没有察觉。当夜气清明的时候,没有视觉和听觉,也没有思虑与行动,心怀平定淡然,这就是羲皇的世界;而清晨的时候,神清气朗,气息明朗,庄严肃穆,就是尧、舜时代的样子;到了中午之前,人们用礼仪交往,气度井然,就是夏、商、周三代时的状况;而到了正午之后,神气渐昏,人事往来繁乱,那就是春秋战国时的世界。待到渐渐进入了昏夜,万物都安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灭的世界了。学者只要信得过良知,不被气扰乱,就能时时都做个羲皇时代的人。”
【解读】
王阳明认为,气在运行过程中会呈现出明昏盛衰等不同状态、不同阶段,世界如此,社会如此,人也如此。人与物不同之处在于,人有精神,能通过修养提升自己的精神,使之不受气的影响。有高度道德修养的人,永葆神气清朗状态,即使生活在后世也还是做个羲皇以上人。你就是一个世界,你自己可以掌控自己世界的清浊混沌。换言之,你就是自己的世界。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已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方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译文】
薛侃、邹守益、马子莘、王汝止在先生身边侍坐,众人慨叹先生自打征伐平定藩王以后,天下的诋毁和非议也与日俱增,于是先生让他们各自谈一下当中的缘故。有的说,先生的功业权势日益显赫,因此天下人嫉妒的一天天变多了;也有的说先生的学说日益昌明于天下,所以替宋儒争是非对错的人也就日益变多了;有的说自打正德九年(1514年)以后,志同道合的人当中相信先生学说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四方来的排阻的人也更加卖力了。
先生说:“你们各位所说的原因,当然也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但我自己知道的一个方面,大家还没有提到。”
各位都向先生询问。
先生说:“我在来南京以前,尚有一些当老好人的想法。但是现在,我确切地明白了良知的是非,只管去行动,再不用有什么隐藏。现在我才真正终于有了敢作敢为的胸襟。即便天下人全都说我言行不符,那也毫无关系了。”
薛侃站出来说:“有这样的信念,才是圣人真正的血脉!”
【解读】
生命的真正意义在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我们总是被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永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可能拥有真正幸福的生活。可以肯定,每个人都可以并且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做某种事情的愿望本身就说明你具备相应的才能或潜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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