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1]。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注释】
[1]“孔子”之句:语出《论语·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译文】
先生说:“有农夫前来找先生请教,孔子也不会事先准备好了知识来回答他。孔子的内心也是空无一物的。但是他可以帮助农夫分析他心里明白的是非,替他作出一个决策,这样农夫的心便比较开朗了。农夫知道自己的是非,便是他原本就有的天然准则。虽然圣人聪明,但对这种准则也无法有丝毫的增减。只是他不够自信,所以孔子给他进行了剖析之后,他心里的是非曲直就会显现无余了。如果孔子和他说话时,还保留有一些知识在心里,就不能够尽显他的良知了,而道体也就分为两处了。”
【解读】
王阳明认为,孔子不是把自己的知识灌输给受教育者,而是用他们现有的是非观念来启发他们,使其良知开悟。在受教育者具有一定经验的前提下,用叩其两端的辩证方法启发其觉悟,经常会收到满意的效果。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用类似的方法教学,效果也非常好。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1],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2]。舜徵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薰烝,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注释】
[1]烝烝乂,不格奸:语出《尚书·尧典》“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子,指舜。象,舜之弟。烝,进。乂(yì),治理,安定。格,至。 [2]“本注”二句:汉代孔安国传注说“谐,和。悉,进也。言能以至孝和谐顽象昏傲,使进进以善自治,不至于奸恶。”
【译文】
先生说:“《尚书》中的‘烝烝乂,不格奸’,孔安国的本注认为,象已经慢慢上进到了道义的境界,而不至于去做大奸大恶的事。舜被尧征召之后,象仍然整天想要把舜杀死,这是何等奸邪的事?而舜则只是学习自己修养、自我克治,不直接去纠正他的奸恶,而是用自己的克制来感化他。文过饰非,用以掩盖自己的奸恶,这是恶人们的常态;如果去指责他的是非,反倒会激发他的恶性。舜最初使象起念杀害自己,也是因为想让象变好的心意太过急切,这就是舜的过错。等事情过了之后,才明白原来功夫只在自己,不能责备别人,因此最后能有‘克谐’的结局。这就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的地方。古人的言论,都是自己经历过的,所以说得特别确切。而流传到了后代,歪曲变通,仍然合乎人情。如果不是自己曾经经历过,又怎能体会到古人的苦心呢?”
【解读】
王阳明认为,忍耐当下,豁达乐观的精神,让他拥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并且使得心学传与天下。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应领悟忍的智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忍耐是成就事业必备的品质,人要想获得某方面的成就,就必须要懂得忍。正如一位西方学者所说:“忍耐和坚持是痛苦的,但它会逐渐给你带来幸福。”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1],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2]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必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注释】
[1]九成:九乐章。下文“九变”即九成。“韶”为舜的乐,“武”为武王的乐。 [2]元声:古代律制,以黄钟管发出的音为十二律所依据的基准音。故称元声。
【译文】
先生说:“古乐不流行已经很久了。现在戏曲倒有些与古乐能意思相近。”
德洪不懂,便向先生请教。先生说:“《韶》乐里的九章,都是舜的一个戏本;而《武》乐的九变,是武王的一个戏本。圣人一辈子的事迹,都被记录在戏曲当中了。所以,德行高尚的人听了,就明白他是尽善尽美的还是尽美而未尽善的。后代人写作乐曲,只作一些陈词滥调,跟教化民风全然没有关系,这怎么能用来感化百姓呢,怎么能让风俗淳善呢?现在要让民俗返璞归真,把当今的剧本里的妖淫词调都删除掉,只利用起当中忠臣孝子的故事,让愚昧无知的百姓们都懂得其中的道理。在不知不觉中感化他们的良知,这样对风化才会有好处。同时,古乐也就逐渐恢复本来面貌了。”
德洪又说:“我连找基准音都找不到,只怕古代的音乐也很难得以复兴吧。”
先生问:“你觉得基准音应该到哪里去寻找?”
德洪回答说:“古人制测管来测量气候的变化,这应该是寻找元声的办法。”
先生说:“假若要从葭灰黍粒中寻找元声,好比就是水底捞月,这怎么能成功呢?元声只能去内心寻找。”
德洪问:“在心上如何寻找呢?”
先生说:“古人大治天下,首先需要培养人们心平气和,然后才是作礼乐教化。就像你领诵诗歌的时候,心里很平和,听的人才会自然愉快,激发起兴趣。这里只是元声的开始罢了。《尚书》说‘诗言志’,‘志’,就是音乐的根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根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求声音和谐,声音和谐就是制作音律的根本。又何苦要到心外去寻求呢?”
德洪又问:“那么,古人用律管测量气候的方法,根据又在哪里呢?”
先生说:“古人具备了中和的本体之后,才去作乐。而心体的中和,原本就是与天地间的气相符合的。候天地之气,与凤凰的鸣叫相谐,不过是为了验证我的气是不是真的中和,这是制定了音律之后的事情了,不一定要依据这个才能制定音律。如今通过律管来候气,必须确定在冬至这天,但是,当到了冬至子时,只恐又不准确,又到哪里去找标准呢?”
【解读】
在求元声和复古乐的问题上,王阳明认为志是诗的本,歌是作乐的本,和声是制律的本,只要人心达到和平宁静状态,演唱与演奏出的自然是理想的音乐。做人也是如此,凡事都应保持一种平心静气的状态,慢慢享受人生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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