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录(十)

钱德洪录(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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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译文】
先生点化学生的时候,往往一句话,便能感人至深。
有一天,王汝止出游回来。先生问他说:“你在外面游玩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王汝止回答道:“我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先生说:“你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的话,满街的人反过来看你也是圣人。”
又有一天,董萝石也出游回来。他见到先生便说:“我今天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先生说:“什么奇怪的事?”他回答说:“我看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说:“这也只是寻常事情而已,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大概王汝止的棱角还没有磨去,而董萝石却早有省悟。所以虽然他们的问题相同,先生的回答却是不同的,先生是依照他们的话来启发他们。
钱德洪、黄正之、张叔谦、王汝中丙戌年(1526年)的时候参加会试回来的路上,谈到先生的学说,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先生说:“你们扛着一个圣人去给别人讲学,别人看到圣人来了,早就吓跑了,这还怎么讲?必须做个愚夫愚妇,才能够去给别人讲学。”
钱德洪又说,现在要看出人品的高低是很容易的。先生说:“何以见得?”
钱德洪答道:“先生您就像是泰山,摆在眼前,只有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才会不知道敬仰。”
先生说:“但是泰山又比不上平地广阔,平地又能看见什么呢?”先生这一句话,说破了我们终年好高骛远的毛病,在座的人无不有所警惧。
【解读】
凡是有成就的人大都是骄傲自满,自以为是,自恃有才,狂妄傲物,目空一切,总是认为自己的才能是天下第一,没有任何人能赶得上。所以,他们往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也看不到别人的才华,更不听从别人的建议,这样的往往都会成为孤家寡人。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宜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译文】
明嘉靖二年(1523年)春天,邹谦之到浙江来求学。住了几天,先生到浮峰为他送行。晚上的时候,先生与希渊等几位朋友,留宿在延寿寺,众人秉烛夜坐,先生感叹惆怅不已,说:“江水滔滔,烟柳蒙蒙,谦之瞬间就到了百里之外的地方了。”
一位朋友便问:“为什么先生对谦之的思念这么深切呢?”先生说:“曾子说‘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这样的人,和谦之非常接近啊!”
【解读】
邹谦之是江右王门的重要代表人物,学问很好,但阳明特别看重的是他的谦虚诚恳、忠厚老实的品格。道理何在?品格是人最重要的方面,品格很差,即使有周公之才与美,也是不足观的。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译文】
明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先生重新被起用,再次奉命讨伐思恩(今广西武鸣县北)和田州(今广西田阳县北)。出征前,钱德洪和王汝中讨论先生的学问。汝中便引用先生的教诲说:“无善无恶才是心之体,而有善有恶则是意的作用,知道善恶是良知,而为善去恶则叫格物。”
德洪说:“你觉得这句话怎么样?”
汝中说:“这句话恐怕还只是个引子,没有说全。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也应当是无善无恶的,知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物。如果说意有善恶之分,那还是因为心体终究是有善恶之分存在的。”
德洪说:“心的本体是天生的性,本来就是无分善恶的。但是,人有受习性沾染的心,所以意念就有了善和恶。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正是恢复心体的功夫。若果意本来就没有善恶,那么,谈功夫还有什么用呢?”
当晚,德洪和汝中在天泉桥坐在先生旁边侍坐,各人说了自己的看法,请先生来评判一下。
先生说:“现在我将要走了,正要给你们来讲明白这一点。你们两位的见解,恰好能够相互补充利用,不能够偏执于一方。我这里引导人,原本就有只有两种:资质高的人,便直接让他们从本源上去体悟,而人的本体原本就是晶莹无滞的,原本就是未发之中的。所以资质高的人,只要稍稍去体悟本心就是功夫了。人和己、内与外一齐都悟透了。而资质较差的另一种人,他们的心难免受到了沾染,本体便被蒙蔽了,因此便暂且教他们在意念上去踏实地用功。等行善去恶的功夫纯熟之后,渣滓清除干净之后,人的本体也就自然明亮清洁了。汝中的见解,是我用来开导聪慧的人的说法;而德洪的见解,则是用来教导资质较差的人的说法。如果你们两位能够互相补充借用,那么,资质中等的人就都能够被引入正途了。而如果你们两位都偏执一个方面,那么眼下就会误导别人,对圣道也不能够穷尽。”
先生接着说:“以后与朋友们一起讲学,万万不能抛弃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根据我这句话,因人而教,自然会没有问题的,这本来就是贯通上下的功夫。资质高的人,世上很难遇到了。能将本体功夫全都参透,这是连颜回、程颢也不敢自认的,又怎么敢随便对别人寄予这样的期望?人心受到了习性的沾染,如果不教导他在良知上切实地去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只去凭空想一个本体,对所有的事都不去切实地应对,只会养成虚空静寂的毛病。这个毛病可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我不能不早跟你们说清楚。”
这一天,钱德洪和王汝中又有所省悟。
【解读】
天泉证道是阳明学派的一个重要事件。王阳明认为钱、王二人对四句教的不同理解,主要是在修养方法方面王主顿悟,钱主渐修。他告诫两位弟子,这两种方法,分别用于利根人与普通人,可以并行不悖,相资为用。但四句教引起重视的主要不是在方法论,而是在本体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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