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深香默默

秋天一到，家屋前两株高大的桂花树，一转眼全盛开了，乳白色的小花一丛一丛点缀在枝叶间，白日里由于阳光灿亮、枝桠茂盛，桂花隐藏着很难被发现，一到夜晚，它便从叶片后面吐出了香气。

桂花的香味很清淡，但飘得很远，我每天回家，刚走到阶梯口，就远远闻到那淡淡的香气，还常常飘到屋里来。桂花香是所有的花 好的香，它淡雅而深远，不像有的花香浓烈而肤浅。

盛夏的时候，山下的七里香也开得丰富。那种香真是能飘扬七里外，可是只宜于远赏不适合近闻，距离一近就浓得呛鼻，香得人手足无措。还有，我园子里有两株昙花，开放的时候也有香气，是一种淡淡的奶香，可惜只能凑近的闻，站开一步则渺无气息了。

只有桂花是远近皆宜，淡淡有余裕。

可能是桂花的这种特性，凡物一冠上“桂”字就美了三分，“桂林”的山水是天下之冠，“桂竹”是所有竹子中 秀美的，“桂酒”是酒类中 香的；即连广西的“桂江”想起来也是秀丽无匹，诗人的头上加了“桂冠”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仔细地想起来，中国人实在是个爱“桂”的民族，早在神话的吴刚伐桂，桂树就已有了高大无伦，不能破坏的形象，《酉阳杂俎》里说：“月中有桂树，高五百丈”。这棵桂树是有魂魄的，伐不倒的。苏轼在《中秋词》里曾为之赞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侵一天秋色。”唐朝诗人李德裕也写过“桂殿夜凉吹玉笙”的名句。

历史上还有两位皇帝是爱桂树的，汉武帝曾经造了一个宫殿，用了“七宝床、杂宝案、厕宝屏风、列宝帐”来装饰，这个宫殿和当时的明光殿、柏梁台齐名，名字就叫“桂宫”。后来，南朝的陈后主为他的爱妾张丽华也造过一个‘桂宫”，摆设是“圆门如月，障以水晶，庭空洞无物，仅植一桂”，我们可以想象那个宽广的只植一株桂树的庭院，浪漫而美丽，即使陈后主没有什么治绩，光是这棵桂树，也能传承不朽了。

文学作品里以桂为名的也不少，宋朝词牌有“桂枝香”、清朝剧曲有“桂花霜”，诗人宋之问曾写下“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对桂花的香味可以说是一语道尽。

我是爱桂花的，常常把摇椅搬到庭院里看书，晚来的凉风一吹，桂花就开始放散它的魅力，终夜不息，颇有提神醒脑的功用，我常想，这也许就是宋之问当年闻到的“天香”，本不是人间应有。

想到“天香”，我又记起几年前读过一本古老的佛经《维摩经》，里面提到一个菩萨的理想世界，名字就叫“众香国”。

这个“众香国”远在四十二恒河的沙佛土，“其国香气，比于十方诸佛世界人天之香， 为 一”，原来在“众香国”里，是以香作楼阁，以香为地，苑围皆香，甚至菩萨们吃的饭也是香的，它们吃饭时散放出来的香气，可以周流十方无量世界。盛饭的用具也是香的，叫“众香钵”，所种的树当然也是香树了。

生息在“众香国”的菩萨，甚至到了“毛孔皆出妙香”的地步。

由于长在那里九百万菩萨的身上太香，当他们要到人间普度的时候，连佛也不得不告诫他们：“掇汝身香，无令彼诸众生起惑着心。又当舍汝本形，勿使彼国求菩萨者，而自鄙耻。又汝于彼莫怀轻贱，而作碍想。”

香气太盛而有碍度众生，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

“众香国”是一个佛经里的浪漫传说，它无孔不入的“天香”是人间所不可能得的。我想，人间也不必有，人间虽有生苦、有老苦、有病苦、有死苦、有爱别苦、有怨憎苦、有所求不得苦、有五阴盛苦、有失去荣乐苦等诸苦，可是到底有苦有乐，有臭有香，是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如果连屎尿、脓血、涕唾都是香的，日子便也没有过下去的意思了。

我的信念是，我们应该有肯定世间一切臭的污秽事物的气魄，因为再腐败的土地也会开出 美丽的莲花。如果莲花不出淤泥，而长在遍地天香的土地上，它的美丽也不会那么正规。

我并不希望人世间都是壮丽美好的世界，也不期待能生活在众香国度，我只想渴的时候有水喝，夜读的时候，有沉默清雅的桂花深香默默地飘来，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