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日光五书～红叶的消息

秋天的时候，日本许许多多地方都插了塑胶做的红叶，那些红叶做得像一把竹子的叶片，是四散分叉好像刚爆开的烟火，颜色有红有黄有浓有淡，通常夹着两片绿色，叶片则有三瓣五瓣以及一些不规则的样子。

虽是塑胶制品，在阳光下同样鲜艳地燃烧，如有生命一般。到了夜晚，灯火一映也自有秋夜的凄清。有的地方挂得特别多，尤其接近盛放枫红的地区更盛，像东京浅草的仲见世购物中心，几万把红叶同时挂在屋檐下，夜里的牡丹灯笼一照，让人觉得整个世界已被红叶掩埋。像原宿明治神宫前的大道，两侧古木参天，路中灯笼成排，“枫标”则在灯笼与古木间摇曳，极为雄浑壮观，使太阳族聚集的原宿也有了古典的气息。

塑胶红叶再好总是不及真正的红叶，它只是带来了红叶的消息，顺着这些在秋风里飘扬的一点红影可以找到远处山中正在大片渲染的红叶。

我们后来觉得上日光看红叶，多少受到那些枫标的影响，一个住在日本的朋友说：“要看红叶就要马上启程，因为红叶的生命是很短暂的，红叶和彩虹一样，要红到最美只是瞬间的事。就说日光好了，最美的日光红叶只有一星期，那最美的一星期就是这个星期，上个星期红叶还没有完全转红，下个星期红叶已开始凋落，要上日光就要即刻出发了。”我们很庆幸正好赶上红叶最盛的秋日，第二天便往日光出发，在山腰上的鬼怒川宿了一夜。

第二天上山时，车子盘旋着绕山而上，山腰以下还是一片绿意，只是绿中有一些等不及的枫树已经转成淡淡的红色，树底下的箭竹还茂盛得不知道冬天。车子缓缓前进，我慢慢地也发现到一山的颜色随着我们的车子，逐渐地，绿意在减少，红的黄的穿插着跑了出来。从一叶一叶到一株一株，到一片一片，整座山逐渐被秋天的魔手染成了红色。到最后放佛感觉到车子正在开进红叶的洪流里，红色的枫叶在每一处转弯的地方有如猛扑而来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连绵不断。

车子沿着山壁行驶，愈驶愈高，愈能看见整座山谷，那山谷陡峭而纵深，一探头，一座山谷就像泼翻了调色盘，眼睛所能想象的颜色大致都有了。尤其是绿、黄、红、白、黑有极其细腻的层次：白的是白桦林的树干，真白到如雪一般；黑的是不知名的杉树之属，黑到如刚焖好的木炭。红、黄、绿随高度转变，所以一圈一圈的，好像在水彩纸上先抹满了水再涂上颜色一样，互相牵引、牵制、牵绊，乃至于互相纠缠、缠绵、缠绕着……

来到标高一千五百米的汤湖时，红叶开始像台风前夕的黄昏，红云万叠，密密地竟然可以红到那样，深浓剔透，阳光一照射放映出水晶的光泽。

在秋天，光是一种红就如此多姿，以前唯有在梦里见过。但是再往上走，透明的艳红又转成黑褐色，逐渐凋落了，最后仅剩下孤零零的荒枝等待冬风的消息。

日光山顶上已经开始下雪了。